六四35周年纪念——我经历的天安门广场绝食 (《爱尔镇书生》节选 11 )

作者:曹旭云

 

 

1、

4·26反革命动乱定性的社论,像一块磐石压在一部分同学的心上,又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一天不撤去,一天得不到澄清,就有可能被秋后算账。依照共产党的执政逻辑,下场很可能是坐牢流放、家破人亡。

5月8日,宣布复课的高自联负责人周勇军被免职,各学校准备酝酿更大的行动。

5月13日,高自联通过紧急磋商,决定采取“绝食”行动给政府施压,以争取最后一搏!

这天中午,北大第一食堂给报名绝食的七八十位骨干学生准备了丰盛的午餐。食堂墙面写满“绝食”、“为民主我愿挨饿”、“我不怕死”的标语。大家额头上扎着红头巾,上书“绝食”二字。这时,女同学柴玲离席,朗读了头天晚上刚刚拟就的《绝食宣言》:

 

在阳光灿烂的五月里,我们绝食了。在这最美好的青春时刻,我们却不得不把一切生之美好绝然地留在身后了,但我们是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不甘心啊!

然而,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物价飞涨、官倒横流、强权高悬、官僚腐败、大批仁人志士流落海外、社会治安日趋混乱,在这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同胞们,一切有良心的同胞们,请听一听我们的呼声吧!

国家是我们的国家,

人民是我们的人民,

政府是我们的政府,

我们不喊,谁喊?

我们不干,谁干?

尽管我们的肩膀还很柔嫩,尽管死亡对于我们说,还显得过于沉重,但是我们去了,我们却不得不去,历史这样要求我们。

我们纯洁的爱国感情,我们最优秀的赤子心灵,却被说成是动乱,说成别有用心,说成是受一小撮人的利用。

我们想请求所有正直的中国公民,请求每个工人、农民、士兵、平民、知识分子、社会名流、政府官员、警察和那些给我们炮制罪名的人,把你们的手抚在你们的心上,问一问你们的良心,我们有什么罪?我们是动乱吗?我们罢课,我们游行,我们绝食,我们葬身。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我们的感情却一再被玩弄,我们忍着饥饿追求真理却遭到军警毒打。学生代表跪求民主却被视而不见,平等对话的要求一再拖延,学生领袖身处危难。

我们怎么办?

民主是人生最崇高的生存感情,自由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人权,但这就需要我们用这些年轻的生命去换取,这难道是中华民族的自豪吗?

绝食乃不得已而为之,也不得不为之。

我们以死的气慨,为了生而战。

但我们还是孩子,我们还是孩子啊!中国母亲,请认真看一眼你的儿女吧,虽然饥饿无情地摧残着他们的青春,当死亡正向他们逼近,你难道能够无动于衷吗?

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地活着,因为我们正是人生最美好之年龄;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学习,祖国还是这样的贫穷,我们似乎留下祖国就这样去死,死亡决不是我们的追求。但是如果一个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够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能够使祖国繁荣昌盛,我们就没有权力去偷生。

当我们挨着饥饿时,爸爸妈妈们,你不要悲哀;当我们告别生命时,叔叔阿姨们,请不要伤心,我们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我们能更好的活着。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不要忘记,我们追求的绝不是死亡!因为民主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民主事业也绝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

死亡,在期待着最广泛而永久的回声。

人将去矣,其言也善;鸟将去矣,其呜也哀。

别了,同仁,保重!死者和生者一样的忠诚。

别了,爱人,保重!舍不下你,也不得不告终。

别了,父母!请原谅,孩子不能忠孝两全。

别了,人民!请允请我们以这样不得已的方式报忠。

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

绝食原因:第一抗议政府对北京学生罢课采取麻木冷淡态度;第二抗议政府拖延与北京高校对话代表团的对话;第三抗议政府一直对这次学生民主爱国运动冠以“动乱”的帽子及一系列歪曲报道。

绝食要求:第一要求政府迅速与北京高校对话团进行实质性的、具体的、平等的对话;第二要求政府为这次学生运动正名,并给予公正评价,肯定这是一场爱国、民主的学生运动。

绝食时间:五月十三日下午二时出发。

绝食地点:天安门广场。

不是动乱、立即平反!立即对话,不许拖延!民主绝食,实属无奈!世界舆论、请声援我们!各界民主力量,请支持我们。

 

读着读着,柴玲早已是嗓音嘶哑、眼泪汪汪。我感觉她身子一直在颤抖,像是用整个生命在朗读、在宣言。

柴玲个子小,面容娟秀,口才伶俐,梳着齐耳短发。飞扬的头发配合着她简短有力的手势,喷发出烈焰般的情感和怒涛般的才华。现场感染了更多的绝食同学,出现了啜泣声。饭毕,同学们视死如归般将饭碗掷在地上,碎成四瓣。以表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有些同学还递交了遗书。现场来了一些老师,他们不忍心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学生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向政府表达诉求,更不知道此一去前路何在?有位女老师上去想说点什么,竟一句话没说出就哽咽着放下了话筒。

我在绝食团的队伍之中,和同学们同悲共慨,与留守同学互道祝愿,分手时竟抱头痛哭。是的,谁也不知道这一去会是什么后果。有标语打出“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也有标语打出“妈妈,你冤枉我,我只有绝食”;“没有民主我宁愿死”;“莫谓书生多意气 头颅掷处血斑斑”;还有一男生坐在自行车背后,安静地手擎一幅白条:“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气氛是一片肃穆和悲壮。

途中,陆续有中国人民大学、中央民族大学的绝食团成员加入。一位头缠绝食绷带的同学,自知此一去,不知归期。“噗通”跪在校门口,满脸是泪。再三向校门磕头,像是告别师友亲人、告别青春生命。

为节省体力,绝食队伍骑自行车从学校出发。高自联头天晚上写好了大量条幅,装在一个筐兜里。红色条巾中间是“绝食”二字。绝食团成员,由学生领袖发放绝食头巾,自己扎上,或由队友替你扎上。成员们一色额头系着红绷带,或者白绷带。有些字儿墨迹发散,模模糊糊只看出绝食二字的影子。在所有人心目中,这些衣衫单薄、脸上似乎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学生都是勇士、死士,个个都是大大的英雄。

绝食团队在前,后边簇拥着的是护卫队员。旗帜上大书“天安门绝食团保卫队”,一色的体校及各校精选出来的壮汉。他们用自行车封锁半边道路,形成保护人墙,一路向天安门疾驰而去。他们这一次要用生命向全国人民、向全世界昭告他们的冤屈及决心,向腐朽的专制政权开火。

 

2、

绝食团来到广场,在纪念碑北侧席地而坐。这次组织极其严格,非绝食人员一律不准靠近。绝食外围,里三层外三层被“高自联敢死队”封锁。呼啦一下,我们这些绝食团人员一下子就成为重点保护和重点关注的核心。广场上架起了扩音喇叭,将广场绝食团情况向社会各界及时通报。许多学校的广播站也接通了广场的“绝食之声”,在第一时间报道广场上的情况。广场与学校迅速连成一体。

当天晚上,严家其、苏晓康、包遵信紧急刊发声明文章《我们再不能沉默了》。由苏晓康在广场高声朗读,后分别贴在纪念碑和北大三角地各地。北大200多名教师随后上书中央,促请当局尽快对话,客观评价学运并要求切实保障学生安全。

绝食队伍一到广场,立即引来全球媒体及全社会的广泛关注。据说美国四大电视公司ASE 、NBC、 CBC、 CNN都派出了最强大阵容。从此之后,天安门广场就成了由人群堆积的海洋。一下子将原来数日一次的示威游行,变成了天天示威、天天游行。

傍晚时分,清华教师的旗帜进入广场,上书“我为自己的学生骄傲”、“最可爱的人”。绝食团报以海涛般的热烈掌声,绝食队伍油然生出一种荣誉感。

但是,这种荣誉感很快被现实的困难和焦灼感所取代。一是当天下午和晚上大家粒米未进,到后半夜就开始有人不适;一是政府对这一切不置一词的麻木冷漠,让人忧愤。

第二天还是粒米未进,广场绝食最大的问题不是进而出。虽未进食,没有大便,但是小便还是有的。平均一天下来,估计要上两趟厕所。我们一般到广场西北角的观礼台下的厕所就厕。近300米的直线距离,走过去、走回来,中间还要钻地道、跨栏干,慢腾腾、晕沉沉地走着,的确很费力。起初的时候,大家还能骑自行车过去,后来站都站不稳,骑车也骑不稳,为安全起见大家都改成步行。虽然每次如厕都有敢死护卫队同学搀扶和护卫,但是一来一去得花去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有一个现象让人记忆深刻。绝食团员上厕所骑车时,骑过去的车没有锁或者忘了锁,倚在厕所的墙角。只要车身上系上写有“绝食”二字的红布条,红布黑字,这辆车靠在哪儿。你再用时,一定还在那儿。纹丝不动,绝对没有人去动它。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绝食学生用来代步的,谁也不忍心动它、骑走它。这在小偷成风的北京,简直不可想象。“绝食”二字在此时起,就开始有了某种神圣的符号和某种宗教上的意义。

14日,广场的广播里,反复播放着戴世成、于浩成、李洪林、严家其、苏晓康、包遵信、温元凯、刘再复、李泽厚、李陀、苏伟、麦天枢十二位著名知识分子的声明,标题为《我们对今天局势的紧急呼吁》。其中声称绝食学生以令人敬佩的无私精神和大无畏气概,开创了中国历史新纪元。警告当局“不能对学生造成伤害,否则,谁这样做,谁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最后,吁请政府高层立即展开诚恳对话并现场直播,在肯定学生爱国之后,可以由他们全力劝说学生离开广场结束危机。“否则,我们将同学生们一道去绝食,一道斗争下去!”

现场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许多同学开始虚脱,不要说步行几百米去小便,就是起身走几步都成了问题。这时就开始有同学在门口、在帐篷外小便了。男同学还好说,女同学就格外不方便。鉴于此,高自联外联部与市公交总公司紧急商量,由市公交公司开来几部大巴士,停泊在绝食营地西北角的外围。上面安放了黑色和橙色的塑料便桶,门口装上布帘子,上书“WC”,还分出了“Man”和“Woman”。

如厕问题只是得到短暂缓解。不多久,便桶就满了,小便顺着车厢往车底流淌,汇成小溪,摊湿一片。实际上,相当于还是尿在绝食广场外围的地面上。有些大便就地拉在车上,脏乱不堪,骚臭逼人。外联部通过广播告诉大家真实情况:“事实上,公交总公司开来了大巴准备更换,但遭到了上级部门的严厉批评和制止。政府在还没有给出最终定论之前,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希望取得同学们的谅解。”

这时又一件大事凸现出来,那就是“喝不喝水?”绝食的数百名学生起初一致拒绝喝水。老师们、教授们引经据典,说国际惯例绝食是不绝水的。并举出印度的莫卡·甘地几次绝食都不绝水的著名证据,还是不能说服执拗的学生们。没有办法,大家建议由绝食团成员举手表决,表决结果除去个别学生之外,绝大多数还是拒绝进水。

5月14日下午,政府代表匆匆与学生代表对话,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当夜,广场上已经滞留了几十万的学生和民众,乌泱泱全是人头。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情况。

广场四围安置的高音喇叭在反复向大家报告一件事情,那就是戈尔巴乔夫5月15日即第二天将要访华。这是30年来苏联首脑的首访,鉴于两国元首会晤,广场要作为阅兵之用,撤离和留守广场的争论变得空前激烈起来。

有不少著名知识分子上台演讲。戴晴在广播里几乎是哭喊着说:“我恳请同学们要顾全大局,撤离广场。来日方长啊,哪怕是等戈尔巴乔夫走了再来绝食也可以。这里请留给国家领导接待来宾之用吧。我以人格担保,届时必定做第一个到场支持学运的人!……一旦丢了政府的面子,就是丢了国家的面子。据可靠消息,将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同学们啊,真的是巨大的危险啊。更何况,我们要给改革派以时间和空间吧。别授人以柄,将改革派逼上绝路!”

鉴于戴晴传说中的特殊身份,这些话很具有诱惑性和威胁性,很多同学犹豫起来。绝食团成员吾尔开西也出面讲话:“同学们,我建议我们留出一半,留出靠近大会堂前面的西半部分。好不好?”

这种折中既无操作的可能,也不可能被政府接受。此时,我几次想登台接过麦克风,告诉大家一定不能撤离的道理:要明白这是御用文人的软弱和阴谋,更是当局的伎俩!当局利用知识分子的软弱善良酿造的悲剧还少吗?我们还有退路吗?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可是,我几次起身又几次退下。第一次在学生运动中怯了场,因为,此时据说广场上有二十万人之众。

广场的争论到晚上十点左右结束,最后是通过绝食团全体成员的表决来决定的,表决的结果是:“不撤”。

我踏实了。零点之后,广场也安静下来。同学们就地而卧,没有被褥,只有高自联保卫部紧急征集来的黄色军大衣,被大家紧紧箍在身上,并用多余的大衣盖住上身,相互依偎,抵御风寒。

我虽然一年前初到海南时有过街头饥寒交迫的经历,可行动是自由的。喝水没有被禁止,一些零星的讨食也没有被中断。可这回一切都不一样了,先是肚子一阵一阵咕咕直叫,后来不再叫唤时,已是唇干舌燥,眼皮沉重,眼睛放花,四肢无力。周围虽一片吵杂,但感觉一切都那么遥远,并伴随着幻觉。同学们起初还交流绝食经验,到后来谁都发不出声来,连做一个表情的气力都没有了。

绝食已经过去50多个小时,开始有女学生和体质弱小的学生成片晕厥。看上去体格强壮的小伙儿,也要三四个人搀扶,才能起身。老师们、大夫们顾不了那么多,把昏倒的学生强行送进医院紧急抢救。

救护车紧张的闪灯及凄厉的尖叫,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昼夜穿梭响彻于天安门广场的。

 

3、

到第三天,绝食学生已超过3000名。广场的容量达到饱和,几乎囊括了北京所有高校。还有不断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师生和民众,潮水般涌入北京,涌入天安门广场。

鉴于脏乱可能引起的危险,绝食地很快被北京医学院、北京中医学院和红十字会支起了帐篷,也搬来了钢架床。同时,大规模地做了卫生清扫。大家从坐在地上到躺在绷子床上,条件得到极大改善。

天气炎热,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非常辛苦。北京医科大的一位老教授忧心地表示说:“绝食三天了,白天炎热,晚上寒冷。学生们又饥饿忧愤,很危险。极容易引发流行病,如肺炎、急性痢疾、脑出血等并发症。要尽早结束这状况。我从医四十年,什么没看见过,但从来没有流过泪。今天是第一次……”

这些白大褂们严格遵从着《希波克拉底誓约》的道德准则:“医生要尽其所能救死扶伤,要在生活和医务方面堪为楷模。”他们行动快捷专注,充满爱心。我不知道这些忙碌的大夫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卫萍的女生,后来人们才知道就是这些白衣天使也遭到大量杀害。

王卫萍,北京医科大毕业,北京人民医院实习生。6月3日晚,这位姑娘刚从广场回来,正在家中休息。可当她得知部队真的开枪,北京街头发生军队开枪屠杀学生、市民的消息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在第一时间朝枪声最激烈的地方跑去。随即来到离家最近的木樨地,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抢救伤员的行列。据事发地当时的目击者说,姑娘很勇敢,子弹从她身边飞过、在她周围迸发出火光,她毫无惧色。依然就地取材、奋不顾身地抢救、包扎倒在她周围血泊中的一个又一个伤员。然而,正当她包扎一位重伤员的伤口时,略一抬头,一颗子弹击中她的颈部,她倒下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更让人寒心的是,这位安葬在京郊万安公墓的逝者,墓碑上只留下“王卫萍女士之墓”。一行素字及右上方死者的生卒年月:“1964年12月21日生,1989年6月3日遇难身亡”,左下方无任何落款。人们也就不知道亲属为何许人,更无从知道死者的其他情况。后来通过丁子霖教授多年的寻访,才知道这是一位北京姑娘。父母都在市政府上班,只是因为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为了保护生者,避免厄运再次降临这个家庭,这对怯懦的夫妇才隐姓埋名,在压抑和恐惧中继续着卑微的生活。

5月16日晚,我在昏迷中被担架强行架走,送进医院进行抢救。我虽模糊的下意识里想拒绝,可是连做一个表示拒绝的力气都没有。在服水、服药、输液、按摩、体检之外,大夫们非常人道,绝对不给你进食,哪怕喂食米汤。据说,这是一位女生在15日得知自己被强制进食米汤后,以割腕自杀进行抗争的结果。其目的只有一个:“体现对学生们绝食意愿的尊重和敬意。以维护及捍卫绝食者的勇敢、纯粹和正义的力量。”

第二天早上,天上下着毛毛小雨。当我再次被送到广场时,广场上已经焕然一新。为防止疾病传播,地面被大面积清扫和消毒过。WC也被撤走,换上了清洁一新的卫生车,没有了呛鼻的气味。远处低矮、高低不一的帐篷和铺盖全部迁走,代之以崭新整齐的帐篷和有红十字标志的统一床席。可是我一下子急了眼:“我的书籍、我的背包哪儿去了?”

后经医护人员紧急寻找,书籍在旁边的一张钢丝床上找到,但背包永远丢失了。那里除有我的日常用度,还有我的通讯手册,以及身份证、毕业证等相关证明。好在我的《北上日记》和部分书籍被保留下来,被安静地摞放在一个钢丝床的床头。给了我不少的安慰。

广场广播里播放着全国各地声援支持绝食团的关联信息,外省高自联也纷纷组织当地学生在各地绝食抗议政府,声援北京。并声称将绝食到北京学生停止绝食为止。天安门一下子成为风暴眼。

民盟主席费孝通、民革主席朱学范、民主建国会主席孙起孟、九三学社主席周培源、致公党主席董寅初、民主促进会主席周洁琼等联名致电赵紫阳总书记。要求肯定学运,见面会谈。

解放军官兵、解放军军事学院、北京警察学院也发表公开信,声援广场绝食团学生。据说是由某卫戍部队108名指战员签名的一封公开信,也被广为流传。全文如下:

 

亲爱的战友们:

惊闻绝食勇士已绝食五十小时了,我们不禁泪如泉涌。你们不愧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民主自由的先驱!我们坚决支持你们——为自由勇于献身的绝食永雄们!

请记住: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们武装力量永远是你们坚强的后盾,我们决不会盲从任何有害于学生的命令。头可断,血可流,民主自由不可丢!

战友们,请你们保重身体,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尽管我们不能到现场为你们助威,但我们的心是相连的,我们时刻关注你们。

绝食战友们万岁!

驻京部队某部一0八名官兵向绝食同学及声援同学致以崇高的革命军礼(签名)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五日十三点

 

巴金、艾青等一千名知名人士联名发表标题为《光明的召唤》的“五一六声明”,是当时表述最深刻、内容最全面的一封公开信。这份声明获得绝食团成员的广泛认同,在广场广播中被反复播送:

 

六十年代的“516”通知在全国人民心中无疑是一个专制与黑暗的象征。二十三年后的今天,我们热烈地感受到民主与光明的召唤。历史终于到了一个转折点。当前一场以青年学生为先导的爱国民主运动正在全国崛起。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在北京和祖国各地,大规模游行示威彼伏此起,波澜壮阔。 数十万青年学生走上街头,抗议腐败,呼唤民主法制,表达了工人、农民、军人、干部、知识分子及一切劳动阶层的共同意志。 这是一次继承和超越五四精神的民族大觉醒,这是一个决定中国命运的伟大的历史契机。

自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中国走上了一条民族复兴的现代化道路。遗憾的是由于政治体制改革不力,初见成效的经济改革也严重受挫,腐败现象日益严重,社会矛盾急剧激化,全国人民寄予厚望的改革事业面临重大危机,中国正处于一个严重的关头。在这个决定人民、国家和执政党命运的时刻,我们——参加本声明签名的海内外中国知识分子,特于此天——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郑重签署如下声明,公开表明自己的原则立场:

一、我们认为,面对当前的学生运动,党和政府是不明智的。特别是不久前,还存在着试图以高压和暴力来处理这场学运的迹象。历史的教训值得借鉴:一九一九年北京政府、三四十年代的国民党政府以及七十年代四人帮等独裁政权曾以暴力镇压学生运动,其结果无一例外,都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历史证明: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最近以来,党和政府开始表现出值得欢迎的理智,局势因而有所缓和。如果运用现代民主的规则,遵从民意、顺乎潮流,将出现一个民主的稳定的中国。反之,将极可能把一个很有希望的中国引向真正动乱的深渊。

二、以民主政治的形式处理目前的政治危机,其不可回避的前提,就是必须承认民主程序下产生的学生自治组织的合法性。反之,就与国家根本大法所规定的结社自由相抵触。一度把学生组织定性为非法组织的做法,结果只能激化矛盾,加剧危机。

三、导致这场政治危机的直接原因,恰恰是青年学生在这场爱国民主运动中强烈反对的腐败现象。十年改革的最大失误并非教育,而在于忽视了政治体制改革。未经根本触动的官本位、专制特权进入流通领域,才造成恶性腐败。这不仅吞噬了经济改革的成果,还动摇了人民对党和政府的信任。党和政府应该汲取深刻教训,切实按照人民的要求,果断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废止特权,查禁官倒,消除腐败。

四、学运期间,以《人民日报》、新华通讯社为代表的新闻机构隐瞒事实真相,剥夺公民的知情权;中共上海市委停止《世界经济导报》主编钦本立的职务,这些完全错误的做法,是对宪法极大漠视。新闻自由是清除腐败,维护国家安定,促进社会发展的有效手段。不受监督制约的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不实行新闻自由,不准民间办报,一切关于改革开放的愿望与允诺只能是一纸空文。

五、把这次学生运动定性为反社会主义的政治动乱是错误的。承认并保护公民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是言论自由的基本含义。解放以来,历次政治运动的实质,就是压制和打击不同的政治见解。只有一种声音的社会,不是稳定的社会。党和政府有必要重温反胡风、反右、文化大革命、清理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的深刻教训,广开言路,与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和全体人民共商国是,才有可能形成一个真正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

六、所谓抓一小撮、长胡子的幕后指使者的提法是错误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公民,不论年龄大小,都拥有同等的政治地位,都有参政议政的政治权利。自由、民主、法制从来不是赐予的。一切追求真理、热爱自由的人民,都应当为实现宪法所赋予我们每一个公民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集会自由、游行示威自由而不懈努力。

我们已经来到一个历史的关头。

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已经再无机会可以丧失。再无后路可以退却。富于爱国传统和忧患意识的中国知识分子,应当意识到自己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挺身而出,推进民主进程,为建设一个政治民主、经济发达的现代化国家而奋斗!

人民万岁!

自由的、民主的社会主义祖国万岁!

 

16日、17日,陆续有各个行业、各个领域的知名人物以个人或团体身份,纷纷发表声明,表明支持学生的态度。吁请中央迅速与广场接触,尽快结束广场绝食局面。

绝食已经70多个小时了。3000人的绝食,震惊全球。可是,当局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切,也没有看到这一切。如此冷血,同学们愤怒了。这时,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11名同学准备自焚。“既然终究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同学们绝望中拍案而起。自焚、自焚,消息像天空中那焦灼的太阳,似要将广场引爆。

刻不容缓,清华大学校长张孝文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校长方福康教授、北京大学校长陈佳洱教授、北京交通大学校长万明坤教授、北京外国语学院校长王福祥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校长黄达教授、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长沈士团教授、中国政法大学校长江平教授、北京科技大学校长王润教授、北京农业大学校长石元春教授迅速联名,发表著名的《十校长呼吁书》,表示在此紧急情况下愿做桥梁,架起绝食学生与党中央最高层对话平台。

 

4、

绝食警戒线是三天,超过72小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同学们以异乎寻常的毅力挺了过来。

5月17日,也就是绝食的第四天爆发了“首都各界百万人声援学生大游行”。首都震动了。

《人民日报》也一反常态。以“历史将记住这一天”为大标题,以“首都各界五一七声援绝食学生大游行纪实”为副标题进行了正面报道。这是一直充当党的喉舌和传声筒的《人民日报》,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自己的真实声音。

游行队伍由东而西缓缓走动。《人民日报》数十名记者高举“我们要讲真话”、“我们要有良心”、“旗帜鲜明地反对‘四二六’社论”的标语,一路高呼:“我们一定要讲真话,为《人民日报》雪耻!”

新闻媒体来了、知识分子来了,他们打出了横幅:“立即对话,刻不容缓。”

千千万万的市民群众来了。他们打着声援学生开启对话的标语。

医务队伍来了,强烈要求政府立即答应学生们的要求。主张以人道主义方式立即结束绝食。

银行、海关队伍来了:“我们支持你!”

中国警官大学有数千名师生在维持秩序,不少警察也加入了纠察队伍。

数十所中小学校数万名学生来了:“哥哥、姐姐,请喝一碗甜水”;“你们倒下去,还有我们!”

解放军总医院写来慰问信:“党心、军心、民心都向着你们”;“胜利属于你们”;“未来是你们的!”包含期待与深情。

中宣部、组织部、外交部、法院、编译局、北京市委都来了。

佛教队伍走来数百身披袈裟的僧侣。也高举横幅:“慈悲为怀 爱人如己”、“阿弥陀佛”。

甚至电线杆和房屋的角落,小偷也悄悄张贴出《罢偷宣言》,声称以罢偷声援学运。甚至还夸张地表示:民主实现之日,就是偷盗结束之时。也怪,京城这几日还真的太平不少,更没有恶性事件发生。

 

                       

                             右上角“北大博士”横幅是我为参加五四游行写的

 

这一天,一天安门广场为中心的北京城24条主要街道,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游行大军。

中国作协发表声明,支持学运。作家丛维熙、邓友梅、叶楠、刘心武、冯骥才、朱春雨、李准、李国文、张弦、张抗抗、张贤亮、王宗璞、陆文夫、林斤澜、梁晓声、谌容、鲁彦周、郑义、莫言、刘晓波、侯德健、张显扬、郭罗基、苏阳、罗时叙、远志明纷纷发表声明。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昔日一个个如雷贯耳。今天大量出现在报纸、广播和各种媒体上,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顿时,有一种得到支持和理解的巨大能量被唤起。内心充满温暖和感动。

全国妇联发表声明。

法官们组成的方阵。

北京市市民组成自己的方阵。

钓鱼台国宾馆服务人员组成的方阵。

残疾人组成的方阵。

郊区农民组成的农民方阵。

全国总工会也表态,支持学生。

中央歌舞团派来了阵容强大的慰问演出团,声援广场运动。

八十九岁的冰心老人也来了。表示虽不能走动,但坐在轮椅车里也要来;虽不能呼喊,但在车身亲手书写:“学生爱国,我爱学生!冰心”。后来将条幅送到绝食团作为纪念。

这时,工人阶级出场了。引起一片轰动。“工人老大哥来了!”首都钢厂、首都建筑、北京邮电、二七机械厂、石油石化、北京汽车制造厂,纷纷亮出自己的厂名,走出自己的方阵。阵前标语上书:“工人阶级是爱国学生运动的坚强后盾”、“我们工人来了!”——中共建政以来,一直将工人阶级看做当家做主的主人翁,所以主人翁的出场,带着与生俱来的豪迈和信心。由中华全国总工会牵头,着装统一,充满主人翁的骄傲。

起重机厂一幅巨大横幅:“学生挨饿,哥哥落泪”。让行人落泪。

北京市公安局也出面请求批派部分警力加入学生纠察队,维持秩序。保卫救护通道。

党、政、军、警、民、学,几乎没有你想得起的单位、机构和或有声望的个人没有前来广场声援。无名的默默地来,有名的大张旗鼓地来。

次日,5月18日这一天爆发了更大规模的、超过百万的“中国知识界声援大游行”。游行队伍照样是由东而西缓缓走动。高举旗帜上大书“民族危机、国家危机、学生危机!”“团结起来,共赴国艰!”并广泛散发《首都新闻界、知识界声援绝食学生的声明》。声明全文如下:

 

首都高校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请愿行动,举世震惊。已绝食三昼夜的学生们的生命危在旦夕。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我们首都新闻界同仁,特此严正声明:

第一、四月中下旬以来以北京为中心的全国性学生请愿运动,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运动。北京大学生以血相谏的绝食行动,是悲壮的爱国行动。

第二、强烈抗议政府对爱国的学生所持的官僚冷漠态度,政府必须对天安门广场上绝食学生的生命与健康负责。

第三、强烈要求政府迅速与绝食学生代表进行真诚平等的对话,满足学生的合理要求,首先是电视、电台现场直播政府与学生对话实况的要求。

我们呼吁:全国新闻界和各界人士凭籍良知,挺身声援北京天门广场上绝食学

生的爱国行动!

 

北京大学的教授、教职员工鉴于天安门广场上的绝食状况,于当天在北大校园举行紧急会议,成立“北京大学学生后援团”。据说后援团主要负责人是袁红兵老师。

这时,广场绝食团的广播里和游行队伍出现了互动。通过高音喇叭,首先对各行各业及时的声援表示了由衷的感谢。但是请求电力工人、水力战线上的工人和交通一线的职工不要上街来。有道义上的支持就足够了。因为我们要的是和平对话,要的不是国家和城市的混乱和暴力。京城的服务和秩序还要依靠你们。谢谢你们了!你们辛苦了!游行队伍里发出欢呼,并表示认同同学们的倡议。

广场内,有被允许进场的中外记者在对绝食学生采访。一位同学激动地说:“我们是请愿不行才游行,游行不行才绝食,绝食如果再不行我们就只有死亡了。”一个女生说:“我不愿在报纸上披露姓名,不愿让爸爸妈妈知道,怕他们担心。但是,我们已经懂事了,知道该怎么做。”还有一个小个子学生垂着脑袋轻轻地说:“从小到大就没饿过饭,只是政府太无耻了。否则给多少钱,我都不会绝食。”

一位CNN记者找到我,询问广场绝食的意义。我依着帐篷栏杆告诉他:“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绝无仅有的一次大觉醒,是文明对抗野蛮的大决战。……这一个月的抗争和广场大绝食,是带领中国走出黑暗的行军图和宿营地。它正在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历史奇迹,同时将抒写一页又一页的时代新篇章。我对胜利充满希望!”

这天下午,又有数百名绝食学生晕倒。而且出现大面积的痢疾、肠炎和电解质混乱等疾病。有几位一度昏迷,被紧急送往医院。最可怕的是由于长时间脱水,血量不足,静脉点滴输液的针头已经扎不进血管,这就极易引起休克和死亡。这时又有11名北师大学生准备引火自焚,被及时发现而没有发生惨剧。

这天傍晚,中央统战部部长阎明复刚结束会议,就只身一人乘坐面包车来到天安门广场。这是阎明复第三次进入广场。他在王丹陪同下再次来到广播站,极力让广场数万名学生安静下来。他用颤抖的声音向学生们解释说:“你们骂我是叛徒也好,学贼也好,但请让我把话讲完。——昨天想和同学对话,但是因没有主张、只一味劝学生们离场而无人愿听,被学生们轰走。我完全理解和同情学生。今天,我不想要求学生们做什么。我们已将同学们的要求告知中央最高层,并恳请同学们给中央最高领导层时间和机会。”接着,他代表高层郑重声明:“对参与此次学潮的师生绝不施与任何形式的打击报复!”

阎明复这一次的讲话博得数次长时间的掌声。“不够,这是不够的!”有学生喊。王丹在一旁含泪介绍说,今天阎部长是带着39度的高烧来到绝食广场的。阎明复接着恳切地劝告说:“同学们先停止绝食,我愿意作人质与学生们一起在广场静坐以等待党中央最后的满意的答复。同学们,怎么样?”

阎明复的这个愿望,并没有得到绝食学生的响应。他在纠察队员的保护下匆匆离开广场。据说阎明复回去以后大哭一场,迅速以统战部长名义组织中共中央直属系统干部和全体机关工作人员联名,要求中央最高层领导人能和学生对话并善待学生。

18日,中央领导人一茬一茬的到场,劝说同学们离开。芮杏文、温家宝等他们有的衔命而来,有的出自疼惜和爱护自觉前来。看得出,他们也都很着急。

翌日凌晨,党的总书记赵紫阳的突然到来,的确给同学们带来了惊喜。看惯了这位国家首脑平素高大威武的样子,今日在广场人群中却显得矮小平常,而且两鬓斑白,模样有些憔悴。他身边只有时任国务院副秘书长的温家宝随从。在同学们的渴求和簇拥下,赵紫阳手持扩音器发表讲话:

 

我和同学们讲几句话。

我们来得太晚了,对不起同学们(旁边有人答话:来了就好!)。你们不管怎么批评我们,我今天不是来请求你们原谅的,今天也不是来对话的,只是来看望同学们的。绝食已经七、八天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绝食的时间长了啊,身体以后会造成难以补偿的损失,对生命有危险!大家要知道,现在唯一的、最重要的就是结束绝食!

我也知道,你们绝食是要达到政府、党对你们提出的问题以满意的答复。但是我觉得啊,要满意的答复,我们这个对话的渠道还是畅通的。有些问题,他还是需要一个过程去解决。有一些个,譬如你们提到的性质这一类问题,我觉得,终究可以解决!终究可以达到一致的看法!但是什么时间,情况你们知道,都是很复杂的,需要有个过程。你们不能够在已经绝食六七天,一定达到满意答复才停止绝食。那时就晚了、弥补不上了!

你们还年轻,同学们啊,还年轻,来日方长。你们应该健康的活着,看到我们国家实现四化的那一天!你们不像我们,我们这些老了,无所谓!

 

广场上这时安静了许多,大家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位老人的诚恳和焦急,并为他的真诚感动,有些女生在抹眼泪。赵紫阳接着说:

 

国家和你们父母把你们培养抚育上大学不容易啊。现在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几岁,就这样、就这样把生命牺牲掉?稍微一些理智的想一想啊!我今天不是来对话的,就是说,同学们能不能理智些,现在已到了什么严重情况。你们知道,党和国家非常着急,整个社会可以说忧心如焚!整个北京都在议论你们这个事情!

北京的情况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城市,又是首都,这个事情这样发展下去,造成各方面情况,交通、运输、工作等严重情况一天一天在增加!同学们都是好意,为了我们国家好!总之,就是这么个建议:你们停止绝食,中国政府绝对不会就这样把门关起来,决不会!事实上,现在是晚了些,可现在有一些问题还是在逐步接近嘛!

我今天就说这些。主要是看望同学们,另外说说这个心情。希望同学们冷静想一想这个问题,还有组织绝食的同学们冷静想一想这个事情。我们也都从年青人过来过,同样有过喜有过悲。我也知道那个情况,不想什么后果,不管结果怎么样?事后想一想啊。希望你们冷静想一想今后的事情,已经六天了、七天了,真正要过八天?九天、十天啊?我说有很多事情总会解决的,你们不也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嘛!谢谢同志们!

 

赵紫阳的含泪讲话,让许多同学温暖和动心,尽管他并没有解决问题,但表明了态度。同学们扶着孱弱的身子认真倾听,最后报以热烈的掌声。老人在同学们递过来的本子上签名后匆匆离去。同学们从老人的眼神里看到了良知与希望,看到了决心与努力,也看出了掣肘和无奈。由此甚至产生出同情以至于动了撤出广场的心思来,并迅速将争论上升到主席团会议。

广场又一次掀起撤与留的争论,讨论异常激烈。印象中,这天晚上争论的激烈程度在广场绝食指挥部空前绝后。

有人认为我们所做所为,顺天应人,坚持多久都是正义,直至最终达到胜利。有人质疑留守广场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与我们的理想目标事与愿违?也有人认为国家最高决策人来了也不能给予决策和决断,这是令人失望的。一旦草草离场,可能是人头落地的后果……大家模糊感到背后邪恶力量的强大并由此联想到历史上的种种悲剧,于是决心对这股力量迎头给予反击。最后绝食团指挥部成员举手表决,结果是“坚守广场、绝不让步!”

 

5、

5月19日,李鹏出面和学生们的对话,电视直播就安排在帐篷旁边:

 

无论是政府,无论是党中央,从来没有说过广大同学是在搞动乱。我们一直肯定大家的爱国热情,大家的爱国愿望是好的。有很多问题是做得对的……

我作为政府的总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但是我今天不讲。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讲这个问题,而且我也差不多讲了我的观点。如果今天一味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认为是不合适的。

我希望他们尽快结束绝食,尽快到医院接受治疗。希望你们能够接受政府这一很简单、而且很紧迫的要求。

 

李鹏坐在宽大沙发里,不住地挥手并拍击扶手炳,像是很激动,但语无伦次。一会儿双腕又企鹅腿一样紧张地耷拉在扶手上,朝内弯曲。言语中避实就虚、软硬兼施,缺乏诚意。此情此景中,王丹的回答显得十分有力:“如果李总理觉得会闹成动乱,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话,我可以代表广大同学说,应由政府来负全责!”

电视画面中李鹏那锃亮的额头、油滑的腔调、僵硬的表情、顽固的态度,在以王丹、吾尔开希为代表的被饿得精疲力尽、衣衫褴褛的广场绝食学生衬映下,尤其显得冷酷绝情。

这时的广场像一块巨大的磁场,一方面是绝食团学生们的坚守,另一方面是源源不断的加盟和声援。

场外,工人在韩东方的带领下,也组织了工人纠察队,除了对学生的声援,还组成了广场环形保卫圈。总部就设在观礼台。成立工人自治联合筹委会,并宣读《工人宣言》。

为配合学生,市民在广场东侧也组织了市民绝世团。在新华门,北京政法大学的师生开辟了另一个绝食战场,许多政法老人也加入了绝食团队。

5月19日夜,就在李鹏与广场绝食团成员对话的当天晚上,北京地区突然以李鹏的名义发布了戒严令。

 

国务院关于在北京地区实行戒严的命令

鉴于北京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动乱,破坏了社会安定,破坏了人民的正常生活及社会秩序。为了坚决制止动乱,维护北京的社会安宁,保障公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保障公共财产不受侵犯,保障中央国家机关和北京市政府正常执行任务,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八十九条第十六项的规定,国务院决定:自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十时起在北京市部分地区实行戒严。由北京市人民政府组织实施,并根据实际情况采取具体戒严措施。

国务院总理 李鹏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

 

昨天还说学生是爱国行动,今天就变戏法似的成了动乱。惊骇之余,广场通宵未眠,弥漫在空气之中的是失望、哀伤、悲愤、疑惑的复杂情绪。

接下来的传言越来越多。有的说邓小平死了。有的说赵紫阳被免职。有人说王震在家里用手枪拍桌子,声称共产党是死了800万才换来的江山,想夺权,先取800万首级来。还扬言老子在新疆杀了一百万也不见造反。有的说部队准备开枪。有的说聂荣臻元帅力挺学生。有的说徐向前元帅闭门谢客。有的说江泽民可能晋京夺权。有的说李鹏刚在大会堂楼顶看完现场,从地道里溜走,去调度戒严部队去了。

纷繁芜杂的传闻刺激着广场上的绝食学生。有的同学开始割腕自绝,有的拒绝任何辅助绝食措施,有的同学还要裸体绝食。绝食团西北角有一处专门辟出的区域,是16名戏曲学院的高危学生,由保卫组重症监护,他们已经绝食绝水达六天之久,奄奄一息。但拒绝被送往医院输液。

那一刻,我也被激起,想想这个对人性及生命的摧残蔓延到灵魂深处的野蛮国度,想想这个充满阴谋、暴力、奴役及愚民文化的国家体制,其转型成败庶几在此一举。便和小广西商量在面前书写一纸宣言:“政府既不解决问题,自此刻起拒绝进水、拒绝输液。如违我愿,即刻触地而死!”

此时已无力宣说,在现场又找不到可以书写粗体字的一张纸,甚至一支笔。竟使我们最终不能如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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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3-11 06:3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