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笔信”式的求助动机

       2004 年初夏，我在村里听说冬子再婚了，为之高兴，特地去了趟他以示祝贺，给他封了一个200 元的“红包”，并把当时能找到的家人都找了出来，再次为冬子照了一张“全家福”。

再婚时的冬子与后妻，冬子的父母和女儿留影。（摄于2004 年6 月26 日）

再婚夫妇在可能是冬子最得意之作（拖拉机）上的合影。

“全家福”照得还算顺利，“夫妻照”也像模像样，只是面对镜头的女方，把胳膊轻架在冬子的胳膊上的那个瞬间，让我忽然有种道不明的“微妙感” 。与其说那是一个自然倚靠的“顺位”，不如说是一个“轻抬轻放”的过程，在我要按下快门前的那一瞬间，临时用外在表现“聊补”一下某种内在的或缺感，营造“零距离”的“亲热”感。女方是动作的主体，而冬子作为动作的“受体”，方才因此享受到这一可能属于级别比较高的“待遇”了。此时此照中的冬子，可能已经忘记了我曾经给过他的，曾经让他难以忘怀的雪丽在世时的照片。此时此照中的夫妻，似乎不是一般人家夫妻照相时的那种“自在组合”，而求的是“摆上桌面”的景观。难道这是传说中的“貌合神离”吗？

这一“上相”不要紧，竟让上一封信还十分冷淡和不再客气的冬子，在态度上来了个180 度的大转变。他来信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平信，而且是挂号信;这可不是代笔信，而是亲笔信;！这可不是聊聊数语，而是洋洋万言当阔别一年零七个月差一天之后，他御笔钦写专信，他亲笔写出的字数，竟然比迄今为止他写给我的所有来信，无论是代笔的还是亲笔的，的字数总和还要多！凡此种种，无不彰显该信具有“极端重要性”。

该信是2004年年9 月30 日于上海收到的，全文如下：

遵（尊）敬的高老师你好！

    自从我到你家去过的那两次，对你和你的全家有一定的感情和深情厚义（谊）。我从内心来说，心里实在是感激不尽。我的内心对你有​​一种说不出的最深最深的感觉，你对我有一种最好最好的爱义（意），却（确）使我这辈子终身难忘。在这里我象（向）你表示深深地敬义（意）。谢谢你高老师。

    高老师你好，我红星这辈子也没有想到象（像）高老师这样的人，象（像）我们这样的病人，你还看我们象（像）亲兄弟一样。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亲兄弟。我时时心里在想着你。高老师，你放心，有你在后面作（做）我的后备力量，给了我勇气，使我从（重）新（东山）在（再）起。本来我是一个不想活在世上的人，现在对生活却又发起了一种勇往直前，奋发图强的（，）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现在我又结了婚，本（尤）想带着全家人一起奔向小康水平。

    高老师你好，我这次给你去信，就是为了表达你对我的情深义重，和我有一个重大理想向你诉说。我又买两头母种（猪），下一步就准备把我的西边的墙推倒，从（重）新再打个十来个圈，规模扩大，这样才能起到一定的效益。现在猪每斤47（？），每只能挣300元，这是我有能力干的事，也是惟（唯）一（能）挣前（钱）的门路。关于跑车（，）太累，其它门路我也无能为（力）了。

    高老师，我也有一个心愿，想让你帮帮我。我的理想已经决定。我这次一定争口气，发展好我的事业，就是经济上我却是有点困难。卖车吧，种地有困难;。借钱吧，跑了好多家，一分也没借到象（像）我们这样的病人，别人害怕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你帮我一把你要不帮我，我的理想就完了。（我）现在总共需要2000-3000元。我这次决（绝）对不会给你丢脸。你如果给我准备了这么多钱，一两年​​之后我绝对一分不少地奉还。我原（愿）象代（贷）款一样，给你出利。我一定起个在王营的代（带）头模范（作用），带头（领）大家，搞个事业，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和支持。

    祝：

        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刘红2004年9月26号

读完这封信，诸位可以明白为什么冬子这回要的是“亲笔信”了。大凡可以“公开表态”的信，他都是让别人代笔的，而凡是让人代笔便“有失面子”的信，他就会自己亲手操刀提笔了。否则咱堂堂的“艾滋小队长”名不正言不顺，那还了得？

    在信中，冬子以异乎寻常的方式，让“高老师你好”这样的话尽可能地出现的醒目之处，如每段落的开头等，而且共出现了三次之多，可谓“殷勤”有加，而在另一段落的开头又以“高老师”这一称呼置首，可谓“亲切”有余。心之急，意之切，溢于言表

    在信中，冬子提及“自从我到你家去过的那两次”，显然与事实不符。他一次都没到过我家，两次都住的是宾馆。的确有村民在我家住过，但不是他。他不至于连家和宾馆都分不清吧？可为什么分明住宾馆，却往“家”上扯呢？显然这是“虚张声势”，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这说明，该信主要不是写给我看的，而是写给刚过门的媳妇看的，所以他不必理会我读到这句话时的感觉，而只管这位“新娘子”营造某种他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即可。

    在信中，冬子首次明确表态借钱还本出利，且此举不为自己，而为带领大家共同致富，连“奔小康”这样的字眼蹦出来了，可见其觉悟的确一下子提高了很多。可是，我出钱，让你“奔小康”，这早已远超我对艾滋村的所有思考。

显然，的冬子这封住的英文为了讨好“新媳妇”而写的。上次见他时，我还注意到，当说到女方一时生病了（她也是个HIV 感染者），“我给她倒腾倒腾，给弄好了！“冬子说这话的神态，颇为得意，是那种”见多识广“和”颇有经验“的样子，看得出他在想方设法地讨好这一媳妇雪。丽在时雪丽当家，雪丽不在时后妻当家，这就是冬子的命。

冬子在村里送我的另一面锦旗。（摄于2016年年6月20日，照片日期有误）

这回，他的这面锦旗轮到我“看不懂”了，我不清楚是说他送“鹅毛”给我，还是说我送“鹅毛”给他- 这面锦旗到底表彰的是谁？现在我才明白，既不是“我”也不是“他”，他送锦旗要的是“扯”。扯上即扯定。

如果说冬子的第一面锦旗还可谓“精心准备”的话，那第二面锦旗就有点“敷衍了事”了。他在家门口把这面锦旗交给我时，是没有那要将其挂起来的木头柱子的。或许，人家原本就没打算让你挂起来的。

如果说冬子的第一面锦旗曾让我深感不安的话，那这第二回我的表白虽“依然如故”，但不知为什么，却有了索然无味之感。既然锦旗已跟感激无关，那以何必“于心不安”呢？

如果说冬子决定制作第一面锦旗时，他可能还吃不准是否“得不偿失”，那么，送出第二面锦旗的冬子，从自己第一面锦旗的“功夫”中，早已领教了其“成就”感，于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了。当第一面锦旗的“事后概率”催生了第二面锦旗的“事前概率”时，这事就人们通常所理会的“事后感恩”毫无关系了。

送出这面锦旗的前一年，人家给他一千元，他连一个谢字都不说，之后的一年，我一分钱也没“接济”过他，而那小小的200 元红包他根本就“看不上眼”，可他却送了我一面锦旗。这显然暗示着，他另一轮的 “攻势”一发在即。

凭借“预付制”锦旗，且已“出手”，那锦旗就成了冬子的一种心理符号，是他即将发动新一轮“筹款”行动的总攻暗号，是他为“重上井冈山”而发出的信号弹，意味着他要再闯上海滩！“兵马未动，锦旗先行”的英文这一而再他的奉行预支逻辑。

在我心目中，他送给我的两面锦旗，还不如他送给我的那两个苞谷上的任意两粒玉米，可人家不管这些。在人家眼里，这事的价值根本就不是那“任意两粒玉米“所能比拟的。与其说，他”认定“我需要锦旗，或锦旗是他找到的”以物易物“之理想器具，的英文一厢情愿，不如说，锦旗是他的心理符号与行动信号，的英文一门心思。有了锦旗，他就是“上家”，你成了“下家”，说客气点是“拜托”，说不客气就是“强加”。根据这种“预付”性质，对过去那些“吩咐照办”的举动，解读起来就会十分通顺。既然锦旗是他的“预谢制”，而“在下在此谢过了”，那任何的客气就变得十分多余。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之事，“别不多说”，这是村里的口头禅。

对锦旗，当冬子“情有独钟”之日，就是我“心有余悸”之时，他的“来之不易”，成了我的“来者不善”。这种预感，会让我尽量少跟他打交道，即使进村时也不往他那边绕了。那面2004年年11 月送的锦旗，一年内没有“发力”，但“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一年半之后还是“水落石出”了。

2006年年6 月14 日，忘了自己在2003 年10 月底曾经表达过“从此不再来沪麻烦你”（代笔信）的冬子，第四次出现在了我办公室的门前。

我十分生气，直接告诉他：“我现在带你到宾馆去，安排你住一个晚上，下午帮你去买票，你明天走。”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把他安排在一个四人房，跟他把随身行李一起拿进屋时，并没有同室的房客在屋。我不想再说什么，安顿好了就要转身离去。

突然，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头低着，没说一句话，沉默着跪在了两张床之间走道的地板上。

他不是跪在我和门之间，没有拦住我的去路。我和他基本上是面对面，但他稍偏向靠窗的一侧，我稍偏向靠门的一侧。

他没说自己在亲笔信中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没说在那封信中说不出来的一些话。他已经看出了我的态度坚决，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他的举动，的确让我措手不及。虽然我现在能感觉到，之所以他在明知别人冷淡的情况下还再闯上海，其实是已经做好了“事与愿违”的最坏的打算。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食言算什么，只要娘子在。”但可能他还是对这可谓“破釜沉舟”的最后绝招，抱有最后一线希望，“不信东风唤不回”。所以一到沪一住下，就一下子使了出来- 反正你要不帮我，那我就这么一直跪着，看你怎么办？

那么难为的一个举动，不像是到沪后才临时想到的做法。

那么难为的一个举动，如果不是被什么东西逼急了，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这应该是冬子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亲笔信”了。只不过，这是用形体语言来书写的，用无声的语言来诉说的。信之“破釜沉舟”，信之“肝脑涂地”，信之沉默之伤，让人痛惜他仿佛在说：“！拜托拜托” - 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你这回要不成全我，我的确就走投无路了！

听说有个丈夫，是个绝对“气管炎”有一回挨妻子打，无处可循，一急之下他便钻进了床底妻子无奈，喊他：“！出来出来”一个声音从床底传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我不是说冬子，当时自己也想不了那么多即使到如今，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如果一个小孩说出了只有大人才会说出的话，那人们会说：“这是个小大人儿“如果一个大人说出了只有小孩才会说出的话，那人们会说：”这是个大小人儿“我的理解是，冬子用小人儿的方式说出了大人儿要说的话。

“起来起来！”我弯下身去扶着他，向上拉了拉他，但语气坚决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这是干嘛做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

我不会说“雄起！”，那是天府之音。我不会说“奋起！”，那有政治意味。

我只是泛泛而谈，男子汉大丈夫，活要活得人品骨气，死要死得顶天立地。

他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我将他扶起，转身出门。

他次日下午的车。我帮他买好了到驻马店的回程票，中午送他走，但只送他到衡山路地铁口。我让他自己到上海站去坐火车。我把他送进剪票口后，他跟我说：“高老师，你能给我50 ？块钱吗我身上没钱了，到了驻马店没有回家的路费了。”

我给了他50 元钱。他就这么走了。

锦旗是2004 年底送的，可他为什么到了2006 年6 月才来上海找上门来呢？你看一看下面这封信，就清楚了。

该信是2007 年2 月2 日从上蔡用贺年有奖信封发出的，是代笔信全文如下：

高教授：您好！

    我今天给您写信，主要是想表示您对我关怀的感谢。我几次到上海去，到你们复旦大学，您都热情的接待了我。我给你增添了麻烦，并且（但你）还给我钱，帮助我。我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心中时常想到你的好。虽然我看出你对我有些看法，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去打扰您（的）。我想您的好心是会得到好报的，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您的恩德的。

    我前几年找的老婆，她拿走了我的全部积储（蓄）跑了。我现在很好，请不要挂念。春节过后，我一定要挣（争）气，外出打工，挣钱养好儿子和全家，以此报答您对我的教导和帮助。陈亚周（洲）家的两口子都不在了，别无事。

祝：好人一生平全家幸福

 刘红星2007年2月1日

由此可见：一，他的到沪乃后妻的“差使”，即所逼;二，冬子来沪的时间，是这一再婚的两年后，对后妻的警惕性即使当初还有的话，到那时已经完全松懈了下来，而这正是后妻“去意已定”的时候，故此出现了盘算已久的“收官之劫”;三，冬子家境较好，是“成全“这一婚姻的不二理由。

人算不如天算，我为自己的“拒付”，找回了一点理由。

 

高燕宁写于2016年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