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聪初助学的麻烦

作者: 高燕宁

不打不相识

这是杜聪助学刚刚一迈出国庄,就遇到的一件麻烦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阿旺,化名。他是本书所有使用化名者中,笔者唯一不知道其真名的村民。

2003年3月12日下午,杜聪和我刚从村里回到上蔡宾馆,总台便告诉我们,说有两位村民,因子女这次没得到杜聪的助学,正在宾馆里逐间敲门,要找杜聪论理。总台特地提醒说:“你们别开门就是了,反正他俩也不知道你们的房号。我们不会告诉他们的。”

我俩住在三楼东侧的一人标间,等我们回到房间时,敲门声已经在本楼层响起了。我透过门缝往外看,看到楼道西侧,有两个农民模样的人在来回走动,并一间一间地了敲客房的门。我跟杜聪说:“他们已经敲过来了。”

我看看杜聪,见他没作声,也不表态,于是我说:“我出去跟他们说说吧。”

我出了门,在楼道里叫住这两位村民,一个较壮,一个较瘦,说:“不用敲了。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有什么事情到楼下说吧。”我们三人一道,下到了一楼大堂,在小卖部旁边的休息沙发上,分席而坐。我坐一边,他俩坐另一边。

我问他们具体是什么问题,阿刚比较壮,正在气头上,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陪他来的叫大吴(化名),人较廋,帮他说了一下情况。他俩都来来自田庄(化名)。前面说到,杜聪在上蔡第一学期的助学只有一个村,即国庄,也就是我先前调查的那个村。第二学期的助学又扩展了两个村,一个就是他俩所在的村,另一个是后面讲到的虎娃所在的村。问题却出在他俩这个村。

田庄较大,有两个村医,问题出管在阿旺这一片的村医上。根据第一学期在国庄助学的经验,艾滋病人找村医看病,村医理所当然知道谁是病人谁不是,将是病人子女助学材料收齐,相关表格填好,交上来即可。材料就是HIV初筛阳性化验单(证明是HIV感染者),和户口薄(证明是父母与子女的家庭关系),就那么多,填的表也非常简单。因此,国庄做得很顺利,不料一出国庄,问题就来了。

阿旺这一片的村医,却没把阿旺的助学材料收交上来,而阿旺当时也没有及时反映,等到他发现别的病人的孩子的学费免了,他的孩子的没免,这才急了。急冲冲找上门来。据说是该村医跟阿旺有矛盾,故意弄的。

大吴在说这些情况时,这个叫阿旺的村民,只有有他说话的份时,如在大吴说话的间隙,他翻来覆去,前前后后就只说一句话:“凭什么我不是?凭什么我不是?”已经说了一万能遍了,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样。

幸亏是大吴陪他来,否则让阿旺自己来讲,那等他讲到明天我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问题弄清后,我开门见山,直接向他致歉:“对不起,我们的助学工作的确没做好,出了差错,我首先向你道歉,陪个不是,恳请你原谅我们工作中的过失。”

我接着说:“请你多给我们一点点时间,让我们把这个差错纠正过来,总可以吧?”我解释道:“我们是外乡人,并不知道谁是病人谁不是。你总得给我们点时间,有个逐步辨认的过程吧?要不然,你带我们去,当面告诉我,谁是病人谁不是,行不行?”

大吴承认,乡里乡亲的,当面说破不好办。但他替阿旺说明了来意:“既然是出了差错,那就给他补回助学款(的损失)吧?”可阿旺仍然是那句话:“凭什么我不是?”

我承认,这160多元的助学款,数额虽不大,但对一位当年的卖血者,如今的艾滋病人来说,那可是当年要卖四次血才能凑齐的钱,如今却活生生地被人弄掉了,的确是一件痛得直往心上钻的事。但杜聪助学伊始,千头万绪,根本无法开出这个“出错赔付”的口子,否则这样的事今后就永远没完没了了。

我当即回绝:“对不起,这件事的确没法赔你。今天陪了你,明天我还得赔别人。那我们以后就只管‘赔偿损失’,根本没法正常助学了。再说,这个学期我们助学了,那上个学期病人已经付了的学费我们还要不要赔?今天在你们村助学了,明天别的村还要不要‘赔’他们的学费呢?”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哪怕我今天遇上阿旺,他私下让我赔这个钱,我也是愿意“代赔”的。我想,杜聪也一样,就像警察扫黄那样时,“私了”就行了。但就助学的整体而言,在助学尚处于“危机四伏”的时候,无论是杜聪还是我,谁都不敢开这个“赔付”的头。

最后,我把一个“歪理”也用上了:“况且,钱是人家杜先生的,不是政府的。给对了是给,给错了就给错了——他爱给谁就给谁,你管得着吗?”

好说加歹说,对方总算松了口,放了杜聪一码,此事也就“平息”了下来,以后也没再闹过。

其实,这件事当时还是闹得比较大的,县里有关方面都承认这次是“出了问题”,可见阿旺不仅找到我们住的宾馆,也找到了县里的有关方面,幸亏他没把这事捅到媒体上。否则,在当时那么敏感的环境下,如果因杜聪助学在田庄引起村民闹事,让外面的媒体知道了,那杜聪助学很可能就“到此为止”,提前打道回府了。

相逢一笑之

因为田庄村医在助学中出了问题,于是,杜聪只能请国庄村医到田庄去做助学名单的核实工作。错失了一个学期助学的阿旺,其子女在2003年秋季开学时也就顺利获得了助学机会。

200371日,我随武书记的车到田庄送药。那是天津某药厂在当地免费赠服的中药制剂,与阿旺不期而遇。当时他正在领随中药制剂一起免费发放的生活用品。这时的阿旺,笑咪咪的,神色也比三个多月前我第一次见他时好多了。恼羞成怒已经过去,相逢一笑不再提起。

 


 

笑咪咪地面对着镜头的阿旺。(摄于200371日)

从田庄起,在杜聪上蔡助学的早中期,国庄村医薛义一直帮着杜聪到各村做助学名单的核实工作,这不仅对平抑田庄事态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还对稳定初期助学的整体,及随后各村的项目大局,都起到了无可替代的“规避风险”的作用,让早期立足未稳的杜聪助学吃了一颗“定心丸”。否则,老像田庄那样的“风生水起”,即使没让项目毁于一旦,也会让杜聪频频心惊肉跳,也够他受的了。

如果说杜聪在上蔡助学的软着陆始于国庄,出师顺利,那么整体上的平稳过渡则始于田庄风波的化解,化险为夷。田庄是杜聪在上蔡助学中,唯一闹出问题来的村,事关上蔡助学之整体成败。虽然后来的村也出过些问题,但都没有像在田庄那样给弄成那个样子。为什么是田庄,而不是其他?是偶然遇上的,还是有某种必然性?该庄背景之复杂,将在故事14中再次展开。

.“凭什么我不是?” vs “凭什么我们不是?”

当阿旺说“凭什么我不是?”时,代表的是他个人,质问凭什么把他的艾滋病人身份给抹杀掉,发生这样的事已经够奇怪的了,而当一群人说“凭什么我们不是?”时,代表的却是另一类群体,质问的是“凭什么不让我们当艾滋病人?”,这种事更是匪夷所思。

 “凭什么我不是?”说的是真病人按“HIV阴性”论处,而“凭什么我们不是?”则是假病人要享受“HIV阳性”的“政治待遇”。说得再专业而简练一些,前者是“真阳性”当“阴性”了(不是因为“治愈”),后者是“假阳性”变“阳性”了(不是为了“反歧视”)。

这无疑是一种异化。我不敢说,这样的异化非艾滋村莫属,但一定是在艾滋村才最典型。

在上蔡的22个“重点村”中,这样的事件至少发生过三次,或者说,我知道的就有三起,加上我不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个数。时间为2003年下半年,发生在当地做村民HIV阳性复检的过程中。复检由县疾控中心专程派出检测队,逐村抽血化验行之。之所以要复检,宗旨很明确,那就是各项救助措施即将规模展开,需要将假病人假化验单给排除在外。之所以要这样做,显然是当地假病人假化验单已泛滥成灾。

这三个村的“造假”事件,如出一辙。依照复检程序,为了杜绝假病人,照相和抽稇同时进行,照完相即抽血,钉是钉,铆是铆,谁是谁不是,一目了然。可是,有人不干了,一定要把照相与抽血过程给分割开来,让假病人先去照相,然后让真病人代替其抽血,从而制造“假阳性”。

前面讲到的“碰”式思维,举的是个人层面的实例,留下的是制度层面的“想像空间”。如果说当时还是一种推理的话,在此却已经变成了现实。这三个村所发生的事情,说明“碰”式思维之强大,足以对现行体制形成颠覆性力量。

这样的事情之所以能够发生,显然不是一两个想“掺假”者所为,“蚍蜉撼树谈何易”,而是一群“利益共同体”的合力颠覆,摧枯拉朽,“五洲震荡风雷激”。而能把这群“掺假者”组织起来,对县疾检测队伍能形成足够冲击力的,非村干部和村“艾协”莫属。成也村官,败也村官。如果村官心中有“八荣八耻”,他立马将“掺假者”从排队检测的村民中拉出来,但如果“八荣八耻”没管住他,他要“共同掺假”“共同致富”的话,他就带领这群“掺假者”,冲击县疾控的复检队伍。

君或问,那不是有公安“保驾护航”吗?没错,是有一贯“严打”的警察在那“示威”。可在这三个村执勤的警察,就跟随我一同下乡的那位方教授一样,目不斜视,根本“没看见”,脚下却在打抖。这不是我编的,是当地检测队员愤愤不平地告诉我的。

这一冲击果然了得。2003年,当全国人民都还对艾滋病这样的污名惟恐悔之不及时,艾滋村的大小村官们,却率领“乡亲们”高扬“争当艾滋病人”的伟大旗帜,直“奔小康”,取得了防艾前线“反歧视”斗争的“伟大胜利”。这一“决定性”的胜利,将县疾控HIV复检队伍,那可是一支由正宗警察护卫着的防疫战线精兵强将,打得落花流水,冲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本书提到的三个村,当年“最著名”的是熊桥村,这不是我从小道消息中听到的,而是县疾控的同仁亲口跟我说起的,相当于当事人的现场访谈。而这件事,后来在曾金燕的“笔友会”纪事文章中,当时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多了,以重新提起过。

而另两个村,即是本文中的田庄和国庄,前者将在故事14中由村民自己说出来,后者将在故事16中讲到武书记时,顺便一道说。

当代中国基层农民的问题,根子都出在村干上。我说的是“根子”,不是鸡毛蒜皮。如果说100%都出在村干上,那可能有点太夸张;如果说99%都出在村干上,又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本书只关注艾滋,“牵扯”出的基层农民问题只跟艾滋有关,故不全面,权当一孔之见,冒昧“诉说”,并非“论证”,诸位看官大可不必当真。

 

高燕宁一稿于201678

 

 

本站刊登日期: 2016-11-05 21: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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