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送黑发

作者: 高燕宁

 

 这户人家是村医带我去的家访薛义说:“?我今天要去给一位病人打吊针,你也去吧”我说!“好”,就跟着他走了时间是2002年6月29日,见亚洲和付成的次日。

这户人粗跟冬子家和村医家比,几乎就是各住村一头,冬子家在东北头,林原家在西北头。而村医家在西南头。所以从村医家到林原家,要沿着村边走一大圈,才能走到。

林原家座落在村头的竹林丛中,并不怎么紧挨着一片连成一片的人家,当然也不会离得太远,给人一种若隐若离的门户感。院落从外表上看,跟一般人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普普通通,乍一看还略显陈旧,但仔细一看,方知陈而不旧。

进屋见女主人病倒在床,已是植物人。患者并没有一般艾滋病人那样的消瘦与恶液质,却因病毒入脑子,不省人事。她虽然不会说话,却有痛感,所以村医打针时,要有人帮抓住其双手,不让动弹才行,否则就不可能输液成功。

村医在路上说起:“前段时间(3 --- 4个月间),我见到她,还好好的她骑自行车去赶集,买了一些日用品远远就大声跟我打招呼说:。”我好了!“然后风风火火,飞驰而去。”

 


被压着双手的妇主人的目光,并未对着村医,而是对着镜头。(摄于2002 年6月29日

“中国达人秀”上曾有过一个节目,说的是一位丈夫用歌声将沉睡十年的植物人妻子给唤醒了,感人至深。在节目现场,当主持人问这位从沉睡十年中醒来的妻子,她当时是否听见了丈夫的歌声说话略带吃力的她,断断续续地说:“听得到,但自己却动不了,讲不出。”

用这个观点来解读女主人面对镜头时的目光,也许就不能仅仅用“呆滞”来解释。首先,她的目光并不是对着正在给她扎针的村医,尽管她对扎针之痛的挣扎需要另一个人压住其双手才行,她才动弹不得但即便如此,她“看都不看”村医一眼;其次,她注视镜头的目光是需要上抬的,并非一种自然投放,而呈非自然地向上外方的注视状。对一个植物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很吃力的“举动”。

显然,她注意到了有一位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的到来,是陌生人和相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否则,她的注意力应该在村医那,毕竟打针是疼的,是她所不愿意的但她的注意力极其有限,只能放弃自己所熟悉的村医,而随着陌生人在转,她的目光外表看起来有点呆滞,其实是“呆而不滞”;当她“盯着”看时,是滞而有感的,只不过反应有些慢了而已。如果她没有感觉,她的目光就不会放弃了对打针的注意,不会上抬,而如此呆呆地望着镜头。其实,这应该是她此时的“专注”,是她眼神还有活力的表现。这是一种有感觉的无语。

此时,女主人的母亲正坐在自己的床上,自言自语邘说:“?咋弄的咋弄的”我当时对老人家的第一感觉,是她一直跟这位嫁过来的女儿住在一起的,想当然而未再细问。如今写到这里的我,反而不那么尽然了,因为这原本就是一个奔丧的场面。老人家也有可能是专程过来最后看看女儿一眼的。


老奶奶正在说着“咋弄的?咋弄的?”时的照片。

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奔丧的场面,是因为一直在外打工的大女儿的英文这次专程从外地赶回家来,最后见母亲一面,准备办丧事的。女儿大原本成绩很好,并且读到了高中,却因母亲生病而辍学,外出打工。大女儿目光之悲痛,小女儿目光之无助,奶奶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经从悲伤恢复出的冷峻,让我们看到了一家人共赴国难的守助情怀。可以想像,原本一个多么温暖和谐的小家,即将走向崩溃,而她们当中无论老少,此刻没有一个人能有先知先觉,告诉自己这个家庭命运中的下一个轮回,将会是什么样子。

 


三个女儿和外婆在患者床前留影。此时患者的目光或眼睛已回复自然位置。

 


一家人在正堂中合影,留下“全家福”。(摄于2002 6 29 日)

当一家人在正堂中合影时,女主人犹在,却无奈“缺席”。从外婆两手抱着小女儿肩头的神情,人们可以想像当年外婆把这个小外孙一手带大的融融氛围,情同手足。从以上这两张照片可见,小女儿的头均略为自己向左倾,大女儿的头则都稍微略略向右倾。如果说基本长大成人的大女儿,此时已有了较强的抵御丧母风波的能力,那么小女儿,当她眼中的无助融化在抬头时的“精神乏力”中,则不免让人楚楚生怜。小女孩天生感性,虽可化理性于无形,却何以面临即将到来的没有妈妈的自己?

当然,同样是抬头时的略微倾斜,同样是一种形体信息,来自精神上的乏力与来自体格上的疲软,却是完全不同的,是两种肢体语言。同是头部左倾,即照片中的“右倾”,比较前图中的小女儿与本图中的付成,便一目了然。

本故事集里,在笔者对正堂里屋走访得相对细致一些的九户人家中,其中有三户人家可观察到了较为明显的“宗教背景”或“宗教春联”一样的物件。这不是说有1 / 3 的中原农户信教,而是说艾滋村中有相当比例的病家皈依了基督。我在这里选择用“皈依”一词,是想说这应该不仅仅是信念,而是信仰,至少是区别了信念层面,趋向于信仰层面的乡村现实。艾滋村,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巨大的公卫灾难,其能量足以把原本无足轻重的信念转化为信仰


家人已经为女主人准备好的完整寿服。

在村里的日常闲谈中,我得知当时其宗教活动相当频繁,且为定期举办。我不好说,信众如云,也没有现场观摩过任何一项宗教活动或法事,但能感觉出,信众具有较强的自组织性,精神投入相当专注,亦有一定规模。从墙上“信耶稣自养自传,敬真神爱国爱教”的中式“哈利路亚”中,虽然看不出跟当前社会机制有什么对抗性,况且宗教原本就不是为对抗而生的,基督如此,佛主也如此。宗教为苦难而生。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宗教。哪里有宗教,哪里就有圣歌。哪里有皇上,哪里就有颂歌。

2. 代妻签名

前面讲到雪丽的签名求助,其实在图13上跟雪丽在同一张纸上签名的,就有这家女主人的名字。可当我这次重新梳理既往材料时,还是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

2002 6 29 日见到女主人时,她已经是植物人,而签名时间是同年的8 11至14 时,她于“签名”后的三,五天内,即8 17 日过世。他是国庄第64 位死于艾滋病的村民。

如此看来,即便“回光返照”,她绝无苏醒的可能;即便她曾短暂苏醒过,也绝对无力持笔签名。

结论:呼吁救助书上的其签名,由其夫代笔。

3. 代父致谢

无论从正堂的陈设,背景墙的布置,寿衣的规格,都提示这家主人的家境还相当不错,这是艾滋村里的一般患病家庭所无法比拟的三个女儿穿着之不俗,亦非一般农家村姑的水准,其质地用料,搭配协调感,不逊于城里孩子的穿着。

虽然当时是我的第二次进村,但却是自己头一次在村里的深访。当遇到这个即将办丧事的家庭时,其实我当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入乡随俗”,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关切才得当..记不得当时是村医先问我,还是我主动问的村医,只模糊记得村医告诉我,我可以捐一个“一百六十多元”的封包。为什么好像是这个数,而不是一个整数,我记不得了。为此,我封了一个二百元的封包给林原,表达自己的慰问之心。

    后来我再次家访时,办过丧事后的林原,一定要请我到他家吃个饭我诚恳地被邀请,我诚恳地婉拒我说:。!“你的心意我领了非常感谢但我的确不能到你家吃饭,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以后别的家庭也请我吃饭,我就不好说话了。凭什么上你家能吃,上我家就不能吃,这不是瞧不起人吗?这样,反而会得罪人家“。

一般人家说到这个份上,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林原不是这么办事的。他有自己对生活观念和为人之道。他知道,我当时吃住都在村医家。我这一番说辞,根本经不起他的推敲:不能在我家吃饭只能在村医家吃好,那我就到村医家请你就是?!

这就是林原的“不同寻常”,和笔者的“理屈词穷”。于是一天中午,他让二女儿和三女儿(此时大女儿已经回去打工了),揣着鸡鸭鱼肉,满满几大碗,来到村医家​​,在正堂的餐桌上,陪我一道就餐。林原自己没来,他很注意这点,生怕自己的“艾滋病”标签会给客人带来哪怕某种很小的不适应,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还特地跟我说:“所有的碗筷都高温消毒过了”他的致谢完全由两位小千金代劳表达。

其心之诚,其意之到,让我难忘。林原虽然生在中原,长在上蔡,但其待人接物风格,表面上有点像上海话说的“拎得清。”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理解对不对,但以后又有一件事,似乎仍在印证着我对他的感受。

有一次聊天,他说:“我们家的电话,是杜先生送的!”说得我一头雾水,他的解释是:“原本为两个女儿准备了新学期的学费,结果杜先生来助学了。剩了下来钱,就给家里安了个座机。所以说,这个电话是杜先生送的。“他不仅这么说,还这么做,专程带杜聪到他家(不是我演绎家访过的在村东北角的那一间,而是在村里面的另一间),指着那个电话说:“这就是杜先生送的电话”我随行,有幸领教了“杜聪送电话”的“非助学项目”。

话说回来,当时村里能装座机的,没几户人家。从林原的上面两件事,我感觉他似乎把“份内份外”“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的缘份分得很清,其注脚人可能来自其正堂上的宗教信仰。

 

高燕宁一稿2016年年7月28日

本站刊登日期: 2016-11-01 20:47:00

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