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来沪求助

作者: 高燕宁

对冬子的第一次来沪求助,如果看得过于单纯,那是有点“傻”,而看得过于繁复,那也有点“累”。文楼村恰恰就在冬子家的马路那边,2001年文楼村民赴武汉上北京求助之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人虽然是多种欲求的共同体,甚至“混合物”,但对于尚处于生离死别临界期的冬子来说,前程堪忧,生路渺茫,动身前以情绪因素为主导还是讲得过去的,虽然不难看出他“有备而来”的痕迹,虽然到沪后的所得最终转化成了属于经济理性一般的“斩获”。

“中猪事件”

如果说冬子上次的突然到沪,曾让我大吃一惊的话,那他随后的突然来信,却让我大出所料了。全文如下:

高老师:您好!

上次您来,我也没见你的面,非常遗憾。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就是我想养猪的事,希望您帮助我,别的不多说了。

 祝高老师生活愉快 工作顺利

冬子 20 03年3月18号

这是一封冬子写给我的唯一没有一个错别的亲笔信。该信写得干净利落,简洁了当,所达到的“登峰造极”的最佳文笔,与他小学五年级的语文水平并不相称,通篇结构似乎也下过一番“功夫”。字是他的字,文不是他的原文,似乎有他心目中的“高人”斟酌过措辞,露出精心准备的痕迹,尤其是那句“别的不多说了”之语,哪怕在冬子后来自己写的信中(下述),或在亚洲和大吴写的信中(后述),从来都是“别不多谈”或“别不多写”。显然,这一在当地十分常见的口语或书写习惯,语文水平远在冬子之上的两位村民都未能分辨出其细微之误,仅凭冬子个人的语文素养是很难通过“超水平发挥”加以分辨的。

再看该信的口气,至少在“作者”看来已经十分“恰到好处”,一个词不多,一个词不少,就像领导吩咐手下人办事那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点到为止,决不拖泥带水,口吻却不容质疑,不可商量,仿佛这是一位“艾滋小队长”在“正式派工”,一副“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的样子与气派。

可是在我看来,从227日到318日才过了多久?才过了19天,还不到廿天啊!前面那封感谢信中“奉献一片爱心,资助一方苦难”的墨迹还没干透呢,就又立马让别人再一次“奉献一片爱心”了吗?这那里还是常人所说的“献爱心”呢,分明就是“紧急拦储”、“预支”“预存”嘛!

什么叫“爱莫能助”?难道你就不能让“施主”喘口气吗?难道你就不怕把“施主”给累死或吓跑了,要不就弄出个“心理障碍”甚至“心脏病”来,那以后还有人敢当“施主”吗?君不见,当年汶川大地震时,在校大学生们纷纷慷慨解囊,而待下一代大地震又到来了,这批大学生已经激情不再了。这是上海交通大学学生社团“亲青关爱协会”的时任会长跟我说到心理感受,一个爱心一夜之间被你掏空的实例。

在我看来,济困这种善举,是心有余力、力所能及,在良知驱使下的适当善意表达。他首次来沪刚刚才带回去的一些善款,在济困意义上,哪怕斡旋半年也应该是可以的。但显然,冬子不这么看。他希望钱再生钱,钱来得快一些,以适应自己当时困境的应对,及其心态之变。

在我看来,“授人与渔”境界更高,而冬子在困境中还图“自我造血”实属可贵,而凭借沪上那点善意要做点什么循序渐进的居家种养,理应不成问题。这一千元,哪怕你拿去买一只口吐莲花的“猪英雄”,品质纯正而血统高贵,但只要小本经营,再怎么样也是够的。但冬子不这么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日久生变。他要“大干快上”,“规模经营”,打一个“翻身仗”。

在我看来,这已经超出了“济困”的范畴,进入了“家庭投资”的领域,与当初人们的善举纯粹是两码事,也是自己力所不及之事。但冬子不这么看。他自己有病在身,天有不测风云,妻故儿幼,他不早点为年幼的两个小孩存留点钱,身后怎么办?

我虽然也能看出他的“急火攻心”,可对捐助者来说,你要让人家马上又帮助你,你总得让人知道,那才刚刚捐出去的钱,到底你是怎么花的,或怎么一转眼就没了?是让人窃走了,还是成了假币没法使了,你总得有个交待吧?诸葛亮的“空城计”只演一回,而你既然决心让别人再继续帮助你,那就不再是“一锤子买卖”了,那你要不要听一听人家的意见呢?你要么三缄其口,要么自说自话,这事不就变成了别人只管捐钱,而你只管花钱了吗?

如果跟原先相比有什么不同的话,原先那两张明信片还很客气,本明信片则客气不再;原先村民上驻马店不过是身己力行的“口头要求”别人“献爱心”,本明信片则是千里用兵的“书面要求”。在锦旗和“保护伞”的模糊二重奏中,唱出的是胡萝卜加大棒式的软硬兼施,一副“时不我待”、“机不可失”、“乘胜追击”,外加“交待照办”,的复合架式。不要笑,似乎人家艾滋小队长就这么简单交待几句,你还不得赶快“照办”吗?不要少见多怪,这只是序曲。这样的事情以后还多着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也许,当年上蔡采的血就是运到上海的,让如今的上海人“深感愧疚”?如今上海可谓寸土寸金,这“遍地黄金”也就成了“遍地爱心”?俯首拾一下,不过九牛一毛,举手之劳?

事实并非如此。可对我来说,每一个能帮冬子的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次过的。中国只有一个高耀洁,可她并不在上海。我们的活动范围也就只在校园里走走,我们都不是社会活动家。可冬子不这么看。你们上海有那么多人,你们学校那么大,在学校里再遇上一个一出手就给500元的人,哪怕再做一次又有200-300元的访谈,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他决心要把“可遇而不可求”变成“可求而不可遇”,而且是“多次性”的。

我没理他。

又过了廿天,即48日时,冬子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自己想养养10头猪,出栏后每头能挣100多元,即挣得千余元;自己现在钱不够,想借一千元,到时还本;还说梁付成昨天去世,自己已经服药,还到肝病医院查了病毒(载)量。同病相怜。在当年的那个时候,当冬子提到昨天刚过世的付成时,其实是在映射今天的自己,心中有种无形的压力在弥漫开来,并对自己的明天形成有点可怕的暗示。


 

这就是冬子后来去查病毒裁量的那家医院。(摄于20027月上旬)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当然,我不可能借钱给他,自己压根就没这种能力与资源。但我还是把两条有关信息都告诉了他:一是当时处于进村初期的杜聪,是有可能考虑支持一些家庭种养项目的,相关思考曾经进入过他的“法眼”;二是“红树林”(国内首个HIV感染者社团)在新蔡县(上蔡邻县)也已经有了家庭种养项目的试点,有过一阵“弱不禁风”似的“试运营”。我当时知道的就那么多,于是便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冬子,尽管这些信息跟我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当时根本不可能意识到,我说的只是“可能”,而冬子却要变成“可行”;我说的是杜聪的事,他却找的是我的事。我绝对没想到,冬子竟然就这么硬上了。

我曾陪杜聪到过一次新蔡,在现场“旁听”过“红树林”在当地的种养项目,并对草根功夫一直持否定性的保留态度。后来,冬子和亚洲一道来沪时,正好遇上北京“红树林”的创始人李想在沪为我们的研究生讲课,他俩都到教室去听了课,随后冬子竟申请加入过红树林,显然是冲着其家庭种养项目去的。但事与愿违,无论是杜聪还是“红树林”在上蔡的家庭种养项目愿景,最后均不幸“无疾而终”。

人家项目原本的“无疾而终”,却给本指望借此项目“大干快上”的冬子,带来了“大问题”。他的十头半大不小的猪正在那等着“项目支持”呢,你项目一旦未如愿恩允,他自己又没有足够的资源把中猪养到出栏,结果一下子就搞砸了。当时我并不在村里,他找不着我,情急这下就去找村医,一定跟村医说:“高老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才这么做的。现在我这么做了,事情却搞砸了,你让我怎么办?”最后,不知道他通过什么人,好歹把他那些猪没能养大到出栏的中猪,“折价”卖给“双汇”了,这一风波才得以平息。

后来村医见到我说起此事时,还特地提醒我:“以后不要乱说话!”这是他跟我打交道那么多年,说话口气最重的一次。以他的性格,如果不是出了什么难处理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可问题是,我到底说错什么了?怎么无缘无故就变成了我的错了?我也很生气,也毫不客气地对冬子说:“你别指望借这个病来打翻身仗。我好好的一个人都打不了翻身仗,你一个病人,还打什么翻身仗?”

现在看起来,幸亏这件事出在冬子身上,我多少还帮过他的忙,而且这是在王营村,还有村医为我兜着,而村医的父亲原先是村长,冬子的父亲原先是支书,在当地都是有影响力的人物。有这样的平衡力在,很大程度上帮我化解或缓冲了自己当时面临的风险。此事,如果换一个村,哪怕同村换一个人,我很可能还是会引火烧身,惹的麻烦未必小;即使不是“束手无策”甚至“束手就擒”,或“坐以待毙”,也是相当的被动。也就是说,艾滋村乃风险之地,且风险还相当大。这是不可以根据“恒心、恒产”的常态社会来理解的。

记得有一次,自己住村调查的有一天,朋友说有车到村口接我回县城办事,可等我走到村口一看,竟然有一部警车就停在那,差点没把我给吓着。硬头皮走近一看,车里正坐着的我的朋友。他说:“正好我哥们有空,顺路过来接你了。”我后来意识到,事情也许并非那么“凑巧”,朋友故意找部警车开到村口来接我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的同学一再叮嘱要确保我的绝对安全,不能出任何事情。停在村口的那部警车,实际上在向村里传递一种对我人身安全有益的信息。

至此,从冬子闯荡上海的求助到至“家庭种养项目”硬上马,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艾滋村民的“应急”思维方式跟常态思维方式比起来,是两点显然的不同:

“碰”式思维“碰”到哪儿“是”到哪儿

就事论事,我绝对没说杜聪必定会帮助冬子养猪,绝对没说红树林的家庭种养项目一定会在上蔡甚至在王营立项。我只是把这两种可能性告诉了冬子,难道这也不对吗?在那个被死亡笼罩的村庄里,分享一些有生机与活力的信息,难道这也有错吗?而且,我说得一板一眼,有分寸,有余地。我不可能夸张,也没必要打保票,措辞用语没有任何逻辑错误。但是,冬子与我两人之间思维方式的巨大不同,立场和观点的巨大反差,还是让我如实传递的信息对冬子产生了的“意外误导”作用,这是我当时无论如何都始料未及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告诉冬子的是客观信息,而冬子却在“听话听音”。我想冬子应该像当时中国社会那样“维稳”唯上,采取“保守疗法”,“稳中求进”,可这是冬子当时所不理会,恰恰要过滤掉的东西。

就人论人,第三张明信片中看上去似乎是冬子认为别人“应该给”的某些举动,其实未必尽然。其潜意识或许是:只你能给的,就说明你还有能力给。他自己已经走到这一地步,如果有人还有能力给的话,那他为什么不要呢?问题是,那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能力给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碰”。这就是其思维逻辑的关口所在。“碰”到哪儿是哪儿,直到“碰”不动为止。这就是其思维逻辑的关键之所在。我今天还有力气这么“碰”,今天不“碰”,谁知明天还有没有机会“碰”呢?话说回来,其“碰”的成本不仅太高,反而几乎为零。那些明信片都是我留给他的,他后来一再跑来上海,虽然明知我不高兴,但“你不高兴”算得了什么?我那么大老远跑到你跟前,你不可能不管我吃住,不管我车费。只要你还能“管”,对我来说这种“不高兴”不算数,直到你管不下去为止。

当“碰”具体体现在冬子身上时,那就是闯荡上海的沪上行他已经“率先碰”出来了,而且“大获成功”。所以,再“碰”一次又何妨?冬子信心满满,头脑发热。对一个从16岁起便在外面闯荡江湖卖血谋生,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当得知杜聪或红树林有可能支持家庭种养项目时,他不至于听不出来别人只是有可能帮助他,并非板上钉钉之事,但他仍然决意要再“碰”一次。他等不起,拖不起,一旦自己一“躺下”,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况且,只要杜聪或红树林二者能走通一个,不就行了。这似乎是可行的。因此,他还特地加入了红树林。所以,他还是有一定的胜算在握,即便完全“失算”了,说不定也能找到人来帮他收拾残局嘛。于是,他决定要冒的眼前这个险,其风险看起来似乎可控的。反正事到如今,死马也要当活马来医,走一步是一步,别无选择。他的“碰”(运气),其实是在“搏”(命)。既然第一次已经“碰”出来了,为什么不“乘东风”再“碰”第二次呢?既然第一次“碰”的效果那么好,为什么不干脆“碰”到“大好特好,不是小好”呢?他要“碰”得一步到位,一口吃成胖子。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当这一特征从冬子身上可以推开,他不再是个例时,这种表面上“碰运气”的碰,其实对当地人而言,也就推广到了“各行各业”,那就是,什么东西都是这么“碰”出来的,都可以、也需要这么“碰”才行。只有能碰出来的东西,才算数。否则,“一概不算”。“碰”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对芸芸众生,个体“碰”式思维的盲动性和风险性相当大。对社会机制,群体“碰”式思维则让所有的制度都处于全面被冲击的风险之中,这点我们后面还会提及。

曹锦清在《黄河边的中国》里提到,河南知识分子或精英阶层的上升通道只有“华山一条路”,只能往官场上挤,也就是说,官本路线是中原知识精英的不二上升通路。而在中原底层劳作的农民,并不具备精英阶层的这一竞争优势,因而该社会稍为公允的上升空间其实几乎为零,机会极其贫乏,对底层已经完全封闭。除了卖血,农民还有什么出路?靠卖血搏出位的农民,不搏根本没出路,可搏了又把命搭上,还是什么出路。上个世纪的中国,下半叶哪里的卖血推动得越红火,就跟上半叶哪里的农民起义发动得越红火,所折射出的社会危机,并无二致。

所以,这种“碰”式思维,并非艾滋村民所独有,而是一种中国乡村底层农民的共同特征。潘绥铭在其论述红灯区的书中,提到有的村姑只凭不知何人说的一句话,诸如“那里生意好”,就孑然一身独自上路,“投奔”这辈子第一次才听说过的某个遥远之城而去,风尘仆仆。其思维逻辑仍然是“碰”,“碰”得上是运气,“碰”不上就拉倒。当今中国缺乏上升通道的底层群体,只能用这种高风险的方式来搏出位。“人生能有几回搏?”有人为之引亢高歌,有人为之裹腹奔波。

“扯”式思维扯来扯去把你“扯”进去

在艾滋村,凡是我提到了所有杜聪的事情,最后都几乎无一例外在“自找麻烦”,变成了自己的事情。按当地对年龄的习惯说法,冬子当时已经卅岁了,他有自己的经营及运筹能力,和足够的识别信息的经历,从他对“送锦旗”的判断思维来看,他对事情有自己的思辨性。原本是我纯粹告诉他的有关杜聪的信息,跟我本人没有一点关系,唯独跟我有关系的是我陪杜聪在当地助学,而他又联系不上杜聪,无法跟杜聪随时当面沟通。既然如此,如果他只停留在跟我口头上的客气咨询,那自己不也就成了一位迂腐的“秀才”了吗?所以,他只能把我给扯上,只有这样才能把杜聪也扯进来,而要把我扯上,不弄出点“生米煮成孰饭”的事情,那他永远就扯不上杜聪了。这样之“扯”,在这里讲到的冬子身上如此,在后面讲到的亚洲和大吴的身上也如此,无一例外。

艾滋村是一个以上海校园里的书生思维,还根本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人家就已经给你把事情弄出来了,的地方。亚洲说,“你跟我讲到杜聪,我又找不到他啰,那我不找你找谁啊?”大吴就更绝,我根本就没他讲杜聪,而只是跟阿旺(后述)处理杜聪助学的“后遗症”时,他在场,他仍然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把我给“扯”上了。这就呈现了当地村民的一个典型思维,从他人那里往你身上“扯”的现象。

无论“碰”或“扯”,都是底层社会的生存逻辑。“碰”得快,走提快;“扯”得快,去得也快。大凡轻而易举的东西,常常留不下来。

“代笔信”式的求助“表态”

如果说上面那张明信片只是“代文信”开了个头,那么,下面这封信则开了冬子“代笔信”之之先河。这封20031027日从上蔡发出的挂号信,全文如下:

敬爱的、尊敬的、亲爱的高老师:

    (祝)您的身体好、精神好、生活愉快、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今日去信不为别事,我是26号到家,一路顺风,平安无事,请高老师放心,不要挂念。

    我这次到上海是我在你不备之间去的,事先未与你打招呼。所以,我回想到了,完全是我年轻无知,实在对不起高老师,请高老师多加包含(涵),多加原谅,也不要生气。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这样作(做)了,一定改政(正)。我知识浅薄,不懂道理,请高老师对我多加教育,多多指导,让我更加懂事,在高老师的指导关怀下,更进一步的成长和进步。

    这次去信把车票装在信封里寄去,请注意接收。别(的)不多谈,下次再述(叙)。

    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河南省上蔡县芦岗乡南王营村8组 冬子)

该信末,并无冬子本人的签名,故以上用括号括起来的最后一句,原本是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并非原信落款,以示区别。

该信“被写”的背景是,冬子“陪”亚洲来沪,回村后显然受到了村里人非议,挨不挨骂我不知道,但肯定挨人家说了,至少说到了他家里人的脸上。诸们从以上对冬子的“探析”不难看出,冬子对这种“闲话”根本不予理会,更不会为此特地写一封信,但老父亲可能就受不了这种“闲话”,不得不出面表态,以平民意。之所以推断此信是老父代笔,有以下几个理由:一是落款:该信末无冬子本人签名,这与冬子给我写的其他信,夫论是亲笔的还是代笔的,都有自己签名的习惯不一样;二是错别字:冬子亲笔信中错别字的“难度系数”很底,都是些“低级错误”,而本信的错别字稍有难度,属于需要“稍加辨析”的水平,与冬子的“低级错误”不是同一个水平级的名字,而其父当过村支书,文化水平应在红星之上;三是措辞:信中出现的“成长”二字,乃长辈用语,冬子而立之年的同辈人之间,哪怕是代笔也不太容易想到这种跟自己身份显然不相称的词汇,而在长辈眼里,小辈永远都长不大,故永远需要“成长”,因而跃然纸上。

这就是冬子的代笔信的“表态”功能,无论是别人想让他表的态,还是他自己想表的态,只要不是自己亲手动笔的信件,其亲笔信相比,其心理过程总有所不同。总归有些话只有自己才能写出来,总归有些事只能这么说给外人听。这种表态,既是写给我(收信人)看的,也是写给村里人(旁观者)看的;既是写给左邻右舍的亲友们看的,也是写给同龄玩伴的“伙计们”看的。当然,每封代笔信的表述侧重不尽相同,如本信显然是写给村里人看的,以应对村里人对此有点看不惯的舆论压力,故其“公开表态”性质尤为浓烈,而下一封封信,与其说是一般意义上的“自言自语”,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对外宣传”,故其“吩咐照办”的口气一如既往。

该信是对由我转去的吕亦晨博士(哈佛大学教授)的1000元汇款后的“遒嘱”回复,但让我十分意外的是,通篇竟然找不到一个“谢”字与哪怕一点客套,似乎伴随着上一封来信时“情绪”丝毫并未消退。信是20031224日从上蔡发出的平信,全文如下:

高燕宁老师:您好!

    您寄回的款我已收到几天,因为时间忙,没有时间回信,请原谅!

    您寄回的款我会珍惜花,一定会用到治病身上,不会乱花。等到我的病治好后,我会感谢您。您寄回的面子药我吃后有反应,身体受不了,我想请您尽量寄点进口药,便于尽快好转。

    谢谢!

 冬子2003年12月22号

人家给他一千元,款是1213日从上海汇出的,他竟忙得“没有时间回”,即使回了也不谢人家一声,却吩咐我帮他弄“进口药”。该想到的没想到,“进口药”却想到了。但不是每个村民都这样吩咐我弄这弄那的。秋妮爷爷、她二叔、四叔都不这样,同样是我访谈或家访过的村民,大王、壮士也都不这样,这种在死亡威胁面前的自强自立,至今让我心怀敬重。冬子的家境比他们要好得多。他自己有四个轮子拖拉机,最困难时也有大型三轮车,他父亲有碾米机,他是家中的单传“独苗”。或因此,他的“要求”也更高。

他生活在一个被死亡阴影完全笼罩的村庄里,他自己当时已经开始发病,只要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他有过肺部感染(PCP),从2001年开始“喘”,感觉累得慌。因为得的是“瘟病”,他感觉“热”,跑车也“跑不动”了。我见到他时,他还能开拖拉机去拉砖,挣钱养家,但累得慌。我当时曾经想跟他去拉一次砖,但终未如愿。实在无计可施时,他曾经卖掉了拖拉机,那可能是他最难熬的日子了。他虽然不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却是一个过了今天可能就没了明天的人。当时的情况就这样。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而一个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的的普通卖血者,如果人们按照肯定知道自己能活到明天的人的标准来要求,那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一点呢?他所有的“折腾”,与其说为他自己,不如说为他那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如果村民的来信是“直白”的话,那么我对来信的解读不过是“旁白”。“旁白”不等于“直白”。但如要我只把来信原封不动地“陈列”在此,一句话也说不上,那本文将变得十分枯燥,故此我会对原文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解读,尽力去逼近当时当地的某些场景。对那些长年生活在村里的乡民来说,这样的信只要扫上一眼,根本就不用细看,立马就明白其“言下之意”;对那些经常到村里转的外人来说,只要多看几眼,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这里的“旁白”,并不是为村里人写的,也不是为县里人写的,一般情况下还不是为那些经常进村的人写的,而是为那些从未进过艾滋村的人写的,以提供一个由外至内的可能视角,拉近外人与村里的距离。

 

高燕宁写于20165--6

本站刊登日期: 2016-09-15 09: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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