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的奇遇

作者: 高燕宁

福娃:见克林顿

福娃(化名)是国庄人,将其与虎娃和雨娃连起来讲,是因为这三个孩子都是在同一天见到的,叙述起来比较方便。

但并非同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好放在一起讲的。虽然我在同一天把程华和杜聪同时带进了上蔡,前者完成了国内第一个艾滋村的流病普查,后者在那助学至今,但本书也只讲到杜聪助学,尚未涉到程华流调。

1.2002 年夏的福娃

福娃就住在冬子家对面,从冬子家的马路边下个小坡,右手第一家就是福娃所在地。其实,这一边周围的好几家都有“那个病”,旁边一家的双胎胞是大人有,好像小阸没有,福娃家则大人小孩都有,彼此彼此,大家有都“习以为常”了。

走进院子,感到时这一户人家打理得不错,干净整洁,清一色的整砖铺到了院墙根,周边阴凉处长了些青苔,不小心人还可能会滑倒。看起来家境不错。福娃的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所以由爷爷奶奶带着。

胖墩墩的福娃,如果不是村医说,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有艾滋病。但仔细端详,他脸上并非阳光灿烂,也不像同龄玩童那么活蹦乱跳,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活得不自在。都说大人活得累,可小人儿活得也累啊!

爷爷把他的裤子扒了下来,线褂卷起,大家才看清楚,他的下半身前前后后,都涂满了​​蓝药水,俗称“蓝汞”。笔者小时候在广西生活,只大人说,刚擦破皮时涂“红汞”(红药水),刚化脓时涂“蓝汞”,非常有效,但不要用倒了。福娃身上经常有感染,不时化脓,所以他用的是“蓝汞“,这是一种很有效的化脓消炎药水。

 


身上涂着蓝汞,一脸不高兴的福娃。(摄于2002 7 17 日)

 

照片上的福娃一脸的不高兴,可能主要还不是因为被爷爷在众人面前脱光了裤子,光着身子挨人家拍“裸照”,那么小就没有了“面子”,主要原因是他那么小就得了艾滋病,皮肤经常感染,让他活得不舒服,一天都嘟着嘴,那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可怜兮兮,让人叹息。


            福娃下身背面,右侧涂满了蓝汞,左侧也有
 

2.2004 年夏的福娃

           福娃那么小就已经发病了,可一直都这么胖墩墩的,可见体质较好。在艾滋村里,体质不好的艾滋患儿数不胜数,惨不忍睹,早就夭折了(后述),但福娃却坚强地活了下来。也许对艾滋患儿而言,胖是一种“本事”。谁活得胖一些,谁就活得久一些。以生存的名义,千万别“减肥”!

我一共只见福娃三次,只见他一次比一次高,可胖墩犹在。下面是一年后又见到他时的情形。此时的福娃,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坚强地活下来,具有高度的革命乐观主义情操。

 



 
 
像领导那样把背着手,颇有些风度高瞻远瞩的福娃。(摄于2004年年29  日)
 

3.2004 年冬的福娃

第三次见到福娃时,是半年后的2004年年年冬。这一天艳阳高照,可福娃仍然笑不起来,仍然高兴不起来。太阳太大了,他眯着眼,带着不适的神态,看着我的镜头。苏格拉底说,是他老婆让他变成了哲学家,其实是说,是痛苦让他变成了哲学家。看着福娃一脸愁惆,从小就学会若有所思的样子,人们有理由相信,说不定哪天咱中国真的会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福娃和也像领导那样背着手的小姐姐在一起。(摄于2004年年12 8 日)

 

可问题是,不仅福娃不高兴,姐弟仨那天看上去都不高兴。你看那小姐姐,也是一副大领导背着手到处视察的样子,出现了似乎是哪里出了大问题才会有那种神态,而大姐姐则是一副电视上经常看到著名主持人拍节目片头时“摆谱”的样子,据说洋文这叫“ POSE ”。但人家大姐姐却不愿像名人大腕那样春风得意,极目天际,而是低头不语,目光朝下,只盯着大地,表明她倾向于“脚踏实地”。似乎他们孤而不独?

 


姐弟仨一路向远方走去,仿佛这世界上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吾国吾民,如果都这样生活,都变成了哲学家,那谁来种菜啊?

4.2005 年夏的福娃

坚强地存活着的福娃,终于活到有一天,在那一天,克林顿基金会赞助的二百人份儿童专用抗病毒药下到了村里,他有幸成为了第一批服用者。

2005 9 8 日,克林顿飞赴郑州,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出席了标志着“中部崛起”的“中原文化节”,可只有区区极少数人知道,他同时会见了其基金会“儿童用药项目“中的八位服药患儿。

在当地举行的“闭门接待会”上,克林顿当着省领导面,表扬了儿童用药项目工作。

 


坐在克林顿身边的福娃(摄于。2005 9 8 日,图片来源:杜聪)

 

福娃就坐在克林顿身边,无论是政治家的演说,还是高官的阔论,他都是这个世界第一个首先亲耳聆听到的人。他坐得如此“恰到好处”,与中美“巨头”的距离最近,对中美关系哲学风味的理解也一定最深,建议他日后高考时第一志愿填报“外交学院”,主攻中美关系。

之所以叫他福娃,就是因为他命大。

5. “完型填空”

当克林顿要见其“儿童用药项目”的服药患儿时,当地官员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您在咱这有这种项目”当各路记者云集郑州,打曝接待方新闻官的电话,说他们是“杜聪的老朋友”,要采访杜聪时,对方莫名其妙:“杜聪是谁啊”

也许哲学本身解释不了为什么“克林顿接待会”竟如此“见不得人”,不仅扛着洋枪洋炮的老外记者见不得,就连咱央视的央视记者也不分青红皂白,也一概不让见!当然,这有点不太好,不仅影响“省部级关系”,还影响了民众的“知情权”。谁也不知道克林顿到底做错了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一向“神通广大”的高耀洁,在事后随即出的一本书中,对此也有过一段不明不白,没头没尾的记者描述:

......事情发生了变化。杜聪安排的与克林顿见面的儿童名单,被河南省卫生厅驳了下来,原本跟孩子的联谊活动,变成了官方的接待会议,新闻媒体没有当地政府的许可,一律不得入场。我们打遍了当地新闻和卫生部门的电话,到处都拿不到一张入场证。更有意思的是,每次跟当地卫生部门的官员提到,我们是香港智行基金会杜聪先生的朋友,对方都会茫然地反问一句:“杜聪是谁”

而杜聪已经在河南艾滋村一线连续做了五年的救助工作,援助了三千多名艾滋孤儿,并与克林顿一起,被联合国评为对中国艾滋病(防控)最有贡献的5个人之一。

活动现场有些像讽刺的闹剧,全付武装的警卫如临大敌,从电梯一直把守到会场,并设严格安检,只查国人,不查老外。我与姜晓明几次试图突围,都被警卫提溜着领子赶了出来。杜聪领着十几个孩子到场了,因为克林顿指名要见孩子,所以孩子被放了进去,而杜聪却被挡在门外。

还是老外有点子,见警卫拒不放人,克林顿基金会的秘书走了出来,搂着杜聪的肩膀,哈罗哈罗,亲亲热热在从警卫鼻子底下把人顺进去了。我们在外面,只恨没有地方买个金色假发套来蒙混入场。跟我们一起被晾在外面的,还有中央电视台,“南华早报”等众多远道而来的媒体。

杜聪在入场时,顺便把我的一个录音机带了进去,会议结束后,我听到了大段的卫生厅官员冠冕堂皇的发言。而红光满面的老克,也被十来个保镖簇拥着,呼啦上车走了。(“疫案”p189-90)

当本文写到这里时,是想让这一段曾经的“不明不白”,多一些来龙去脉。

甘草生津化百毒,夏蝉高调歌中暑。

6. “不碰白不碰!”

据悉,克林顿会见患儿时,一位小孩可由一位家长陪同前往。那天有8 个孩子,来了7 位家长,于是有1 位“儿童用药项目”的督导员竟然冒充家长,堂而皇之进去了,见到了克林顿。君不见,那么多总统保镖,那么多高新技术,那么多特警高手,天网恢恢,可还是让一个中原农民钻了空子

“碰”式思维需要再次“充电”,加深解读。这不是说,这位中原农民不识字,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而是说,那里的人不识规则。从当天记者的亲临描述可见,现场安保可谓“壁垒森严”,那么多高智商的记者使尽浑身解数,连脑袋削尖了都钻一进去,哪怕一只蚊子不经特警恩允你也甭想飞进去,可一位智商远不如记者的中原农民,竟然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化解了所有的明规则与潜规则,见到了克林顿。

再讲一个实例,是程华亲眼见到的。他在某艾滋村(重点村)做流调普查,当化验结果出来时,调查队的医生都亲临现场,为村民解释检验结果,包括做咨询和防艾宣传,柯林斯程华观察到有一位感染者,拿着自己的HIV 初筛阳性化验单去问医生,问一个医生,医生说他确实是阳性,他不信,再问一个医生,医生告诉他就是阳性,他还是不信......那天在场的一共有八位医生,直到他把这八个人全问遍了,再没有人可问了,他才罢休。

这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不信规则。而不信规则,的其英文不信任何东西的具体表现。规则也是东西,自然也在不信之列。

有一次,我从当地乘长途车回沪,持票对号,发现座位上早已有人,一问才知道,“这里的车不对号”,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坐在我座位上的那个人谈笑风生,反倒让我觉得自己不解风情。原来,这里车票仅为支付凭证,并无对号功能。车票是车票,座号是座号,真长见识。

车票上的座号,印也白印;座席上的号码,写也白写具体你坐几号位,上了车有几号你就坐几号到底你的座位在哪里,碰到哪里便是哪里。这种纯粹为摆而设的“制度文本”,是“碰”式思维的绝妙天堂。对这个文本而言,无论你用什么字体选什么字号,其实都无关紧要,原本现实生活中“制度文本“的印刷体,只在虚拟空间中才充满活力。朗朗上口的制度框架,被黑洞式的虚实碰撞化解于无形。听其言,观其行。你要是不会”活学活用“那你只能处处碰壁;你在是天天撞南墙,你根本没法在那里活下来当我第二次再坐上坐长途车时,我坐别人的位子已经心安理得,别人坐我的位子犹如天经地义。

?规则是什么是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条条框框里,人们具体找到了碰得着的地方时,才“可以有”的那些东西,碰到哪儿,规则到哪儿;此处碰不通,规则便到此止步否则,海阔天空,你让我相信谁?规则在哪里碰着才算数;只要没碰着,就是没规则。

规则是什么?是医学上的个体差异,一万个人便有一万种“规则”当人们以“规则是规则,自己是自己”跟这个。世界打交道时,自己即规则;当人们习惯于不信规则时,也就习惯于不守规则。既然不守规则,也就无规则可言。

在一个开放系统中,当人们倾向于不信规则,不守规则,不服规则时,就倾向于对规则拍砖灌水,纠缠内耗,破译肢解,捡漏钻营,钻空子挖墙角,则系统效应就在这无穷的耗散中,在蚂蚁搬家式的解构中,大​​打折扣,高耗低效。

在助学中,真假化验单鱼龙混杂。你重新化验,他找人来代检。你说来者跟身份证不像,他把亲兄弟找来。你用指纹仪来验明正身,他干脆设法“金蝉脱壳”武书记就明说:“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来防伪,我都能告诉你,别人可以在哪里钻你的空子”他能一眼看破天机,指出指纹仪的软肋,说得我们心服口服。这是在“助学”吗?这是助学应该面对的局面吗?

这样的系统低效也罢,可风险成倍增长,话说当年温家宝下文楼,有人当道下跪伸冤,当即被掳去,一国总理下车询问,被告之“不小心摔倒了。”总理上车前告诉当地干部,不要为难那个村民一位当地患者对我说起此事时,根本不以为然:“这种地方怎么能够”喊冤“呢要喊的话,也要到什么什么地方去喊,才会喊得成。“她具体告诉我说,如果是她,她就到某个地方去喊才是,其思路之清晰,想法之超凡脱俗,有点像” 911 “之前谁也想不到的那种样子,让我眼界大开。可见,当系统性失语与“走投无路”到了一定的地步,其引发的反规则方式就会无穷多

不信规则,的社会英文失序的初始表现,而社会资本丧失殆尽不过是其终极体现既然如此,在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奇怪。不发生事情,那就怪了。

在一个不守规则之原地,如何能操守出规则来?

失序社会(地图)社会(地图)离失范,到底有多远?

后记:

福娃正在当志读初中。他与秋佳本是同龄人,只不过一个芳年薄命,一个福大命大。

 

高燕宁稿:写稿于2013 12 12 日,增订于2016年年7 9 日)

 


 

 

 

本站刊登日期: 2016-09-18 23:15:00

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