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孤儿的家

作者: 高燕宁

2003年艾滋病日:央视新闻调查《艾滋孤儿的家》

关爱之家的“自证之明”,6月份时开出了29张,到同年11月时却已经开到53张了。本来,关爱之家的生活费一直由来自台湾的杨婕提供,央视是这样说的:“朱进中的艾滋孤儿院是在一名南方志愿者的资助下于今年2月成立的。一直到8月,朱进中每月都能收到志愿者汇来的孩子们当月伙食费所需款项。可最近两个月不知什么原因,朱进中始终联系不上这位志愿者,伙食费全靠借来的五千元钱维持。”由于生活费没能如期送达,孤儿面临断炊,朱进中进京求助,才引出央视报导,闹出一场“捐款风波”。

当年“艾滋病日”,央视《新闻调查》播出《艾滋孤儿的家》,以“53个艾滋孤儿一个爹”说述了一个艾滋病感染者收留了53名614岁的艾滋遗孤,加上自己的两个孩子,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了10个月的故事,催人泪下。片中的朱进中为“中原地区某农村艾滋病孤儿院负责人”,37岁,农民,20017月被确诊为艾滋病毒感染者。

下面引用的两个片段,一是当年央视的报导,摘自《新闻调查》,二是后来对央视报导的回忆,摘自《赵天旭报告》(后述)。

央视片段——

柴静:朱进中在北京为他的孤儿院奔波的时候,我们在200311月6号的凌晨,去往他的村子看看他的孤儿院,今天晚上是雨雪天气,气温接近零度,已经是冬天了,可是按照朱进中的说法,他的孤儿院因为缺钱,孩子们过冬的粮食和衣物都出现了问题,那么这个冬天,朱进中的孤儿院还能够维持下去吗?

11月6日凌晨4点10分 朱进中家

孤儿们:床上赶紧叠叠,鞋湿了,我鞋呢?起床了。

由于孩子太多, 6个12、3岁正上初一的大孩子只好暂时住在这个棚子里,每天早上起床后,他们都要去朱进中家里和其他的46个孩子会合。

孤儿们:冻死了,冻死了。什么冻死了?看我们丐帮,天不怕地不怕。关了,关了,冒烟,对不对,老冒烟。

……

柴静:他说他喜欢在这儿的生活,你呢?

孤儿2:我也喜欢。

柴静:为什么?

孤儿2:因为这儿的生活比家里的生活好。

柴静:一般的孩子都会喜欢家里的生活,你为什么觉得这儿更好呢?

孤儿2:因为我爸爸妈妈都死了。

柴静:他们去世之后你是怎么生活的?

孤儿2:跟奶奶在一起。

柴静:奶奶能照顾得了你吗?

孤儿2:不能。

柴静:那你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孤儿2:有时俺大爷就是给俺们干活。

柴静:那时候能吃饱饭,能穿暖衣服吗?

孤儿2:穿不暖衣服。

柴静:你那时候心里难受吗?

孤儿2:难受。

柴静:你是怎么到这个孤儿院来的呢?

孤儿2:他(朱进中)叫我来的。

柴静:你当时愿意来吗?

孤儿2:愿意。

柴静:为什么呢?

孤儿2:因为家里没有人管我。

柴静:没人管你?那你在这儿能过好吗?

孤儿2:能。

柴静:你会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你觉得?

孤儿2:十,长大十七八。

柴静:然后呢?

孤儿2:然后出去打工。

……

孤儿4:大娘。

朱进中妻子:哎。

孤儿4:房上的塑料布刮掉了。

朱进中妻子:哪儿的塑料布?那塑料棚是吧?

柴静:你去看看吧,大姐。

朱进中妻子:刮掉了,刮掉了,哎哟,屋子里就没有挡的了。刮到哪儿了?

孤儿4:刮得快刮下来了,刮下来了。

孤儿们:是雪,是雪,是雪都下来了吧。冰雹,冰雹,冰雹。

……

朱进中妻子:慢慢地端好了啊,还有多少?后头。

孤儿们:管,管,这碗太小了。

……

柴静:穿的衣服呢,有没有棉袄?没有啊?今年冬天有衣服穿吗?你怕不怕冷?

孤儿5:不怕。

柴静:怎么会不怕冷呢?今天外面风那么大。你有没有跟朱进中他们讲过,说没衣服穿?说过吗?说了没有,为什么不说呢?你能告诉阿姨吗?

摇头。

朱进中:一般的这些孩子,他不去说的,他知道我心里在想着他们,你看到他们这个样,一看到自己心里也挺难受,真的。

回忆片段——

承红磊:……那什么时候,这一态度开始转变的呢?是去年十二月份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吗?

朱进中:是的,中央电视台记者过来之后,县里领导才对这个问题开始重视,不断过来看望孩子。

承:那中央电视台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这件事情的?
朱:这件事,也是我在北京开会的时候,朋友帮助介绍央视十套的武卿,那个中央电视台综艺栏目的一个记者。他是第一个过来的,大概在去年11月10号。

承:他第一次过来,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就向央视汇报了?

朱:他过来之后,在我们村里住了一天,然后就被我们县里发现了。

承:那发现了之后,县里有什么举动呢?

朱:发现了之后,第二天早上就把他带走了,强行拉走了,不让采访。

承:央视的100万是募捐得到的,还是自己出的?

朱:是募捐得来的。

承:募捐活动也就是在第一次采访之后?

朱:第一次,武卿在村子里被发现之后,片子还没有制作完,就被拉走了,送到北京。到了北京,确认是北京中央电视台记者,就送到他单位去了。但是片子还没有做完。在山东曹县结了个本,这片子才做出来。

承:山东那边主要是做了哪些工作呢?

朱:就是孩子的落户,当时有一批孩子是寄养的。武卿在县里被强行拉走之后,新闻调查也就过来了。高传智、柴静也过来了。《新闻调查》关注这个事,才让外界知道双庙这个地方。

承:他们是在几月份过来的?

朱:武卿送回去当天来的。第二天晚上到的。大概12月13或者14号吧。当时下小雪,特别冷。夜里凌晨三点钟到这个地方的。六七个人,三部摄像机。

承:他们过来了解这边状况,看望一下孩子?

朱:50多个孩子,杨女士在经济上也跟不上。12月23号正式播出了武卿的片子,12月1号晚播出了《新闻调查》。

承:播出来之后,政府对您这边有什么反映吗?

朱:没有,从12月份开始收到社会各界人士的捐款。  

承:央视得捐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是从12月二十几号。

承:是不是播出这个节目之后,那边就决定组织这样一个活动,为艾滋孤儿募捐。

朱:通过宣传,12月1号片子播出以后,12月二十几号就定了。捐了100万对了,这一百万,中央电视台有个说法,说这100万呢,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夜里偷着进来,记者被押到北京,中央电视台对县里有看法,感觉到不对劲才决定捐出100万。

节目播出后,央视携百万捐款,专程派人到当地,协议由民政局负责代转给朱进中关爱之家中的孩子,每人每月150元。可是,原本风雨飘摇的关爱之家,非但未能带来转机,反而遭遇灭顶之灾。

7.2003122日:设岗哨监控河南爱滋村恐惧孤立(梁玉芳报道)

浓雾中,汽车只能缓缓前进,接近河南爱滋村之一的商丘市柘城县岗王乡爱滋村的路程比想象中困难。当地人早已警告,在爱滋日前约莫十天,「那个病」话题太敏感,村中唯一的入口早已设了岗哨,监控进村的陌生访客。只因卖血农民集体得爱滋,原就是个官员不愿提的「揭不得盖的锅子」。

这个原本有三千多人的村子,已有一百多人因为当年的「献血」死于爱滋病,另有三百多人感染爱滋。高比率的感染与死亡让小村一夕成名,在爱滋日前夕,敏感时刻,受到更多的注意,监控气氛更显肃杀。不久前,香港记者进入爱滋村采访,且监控途中偷跑,引起商丘地区八县一市宵禁,只为找出记者行踪。真相太过骇人,总有人想要掩盖。因为缺乏全面检测,至今没有确实可信的数据。

那年就死58人 今年才死10几人

「咱们村去年死十八个,今年才死十几个;两千年那前后,一年就死五十八人」。在柘城县活跃的感染者「吴非」(化名)数着自己村里的「病号」(感染者),话里竟有一种释然。他摇下车窗对守在村头的乡里派来的官员说:「这几人是来关心爱滋孤儿的『志愿者』,没事儿。」但监控者的车子仍亦步亦趋紧随监控。车子在泥路上颠簸前进,进入严冬的村子,杨树光秃秃站在寒风里,没有生气;田地里看不到一点绿,只有这里、那里,兀自突起的小丘,埋着死去的田地主人,许多坟头还是新的。

病七年 孩子早送孤儿院

沿路上几十户农家,都是卖血盖起的新房,家家户户却都有爱滋病人。在阴暗密不透风的屋子里,自己绑的竹枝撑起点滴瓶,聊尽心意地输入末期患者朱瑞华的手臂里。「他病了七年了,眼睛看不见了,他的腿变成黑的了。」妻子撩开丈夫的裤子,另一手抹自己的泪。两个孩子只得送到商丘市远远的孤儿院里。死亡已预约来期,无可逃避。床上的病号,只说一个字:「疼!」

垂死的村落,何时才能看到生机与活下去的希望?

墙上贴着的褪色红纸上写着「关爱之家」四字,简陋的两层楼水泥砖房,看来像没完工般简陋,对没有家的爱滋孤儿来说,这里已是天堂。这就是了,来自台湾爱滋关怀工作者的援助,为村里七十多名爱滋孤儿盖起了这栋栖身之处。也是感染者的老实农民朱进忠挑起了照养爱滋孤儿的重担。

没完工砖房 孤儿的家

中午时分,七十多个孩子由学校回家来了,闹哄哄的,屋子、院里,全是孩子。在寒风中,排着队领着热腾腾的面条。没有桌、没有椅,他们心满意足地用冻红的双手捧着碗,蹲在屋檐下,大口吃面。瘦小斯文的朱进忠说,啊,这群孩子,一天能吃掉八十斤面粉呢。(配图:爱滋村里,台湾资助的孤儿院收容近七十名爱滋孤儿,小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陈易辰摄))

四五年来,歧视和恐惧让村子几乎被社会孤立,爱滋孤儿是其中最令人不忍的一群。直到今年年初,台湾关怀爱滋感染者的民间组织「关爱之家」,悄悄将关怀爱滋感染者人权的触角伸向这个向来被外界隔离的角落。「白先勇鼓励我:你来大陆,看看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吧。所以,我就去了。」关爱之家的负责人「杨姐」,隆冬拜访了爱滋村,春天伊始,关爱之家开始资助三处爱滋村的工作,她拜托其中两个村落办了「关爱之家」,成为村里爱滋孤儿的唯一落脚处。

一个孩子12元吃一天

朱进忠感叹,吃饱,是多难的事,得了爱滋病的人家,人死了也留了债台,活下来的孩子吃什么呢?一个刚到关爱之家的孩子,第一餐饭面对桌上刚做的肉包子,「一口气吃了八个,他多久没吃上肉了?」(出处:e龙西祠胡同[http://www.xici.net]中央军委发表于:2003-12-2 16:38:02,从文中所用的引号来看,原文应是海外中文媒体的报导

8. 2003124日:《北京青年报》连刊“关爱之家”

央视节目播出的三天后,124日,《北京青年报》连续刊发双庙关爱之家报道,引起巨大社会反响,三天内为其55名孩子募捐了7万余元人民币和价值10万余元的物品。


200312月,朱进中夫妇带着孩子们同《北京青年报》记者及读者代表合影(摄影贾婷)

 

当2个月后我首访双庙时,上图中的《北京青年报》双庙行的足音犹在,兰香依稀:


《北京青年报》读者为关爱之家精心制作的一幅画。(摄于2004130日)

 

该画点缀着金光的红丝带的中心,有记者镜头中26位遗孤的照片,刚好是52位遗孤的一半,十分感人与具有震撼力。在“互相关爱,共享生命”这八个大字的下方,是朱进中的照片;在红丝带的下方,是濮存昕的签名与照片。与“互相关爱,共享生命”相辉映的是本画的主题与作者:“敬赠爱心之家”“北京青年报读者”。上下方各有一处时间落款,其时钟均指向“2003.12.1.

该画装裱在一个玻璃画框内,故照时出现了反光,在我八个月后再访双庙时,该画仍然摆在关爱之家的显要位置(见图126)。

9. 200312月上半月:高耀洁两下双庙

124日,高耀洁在村口小学的见闻,如下文所述(摘自《我的防艾路》等):

我们走进了村里的小学门口,正逢学生放学,许多小孩高高兴兴走了。我在门外墙角里,看见一对姐妹在挠头发,我走过去,翻开她们的头发一看,头发上黑色的虱子乱爬,下面全是白色的虱卵……

我和她们搭讪了几句,知道她俩一个四岁半,一个近七岁。她俩要跟我走,我问:“你俩想要啥?”

小女孩问:“你家有馍吗?”

我说:“有,有很多馍。”

大女孩说:“啥馍?”小女孩插话问:“有包子吗?”

我说:“你想吃什么有什么。”

我带她俩走进附近的小饭店吃饭,吃的是包子和烩面。吃饭时,从她们的谈话中,才知道两个小女孩的父母感染艾滋病死去一年多了,她俩随八十二岁的奶奶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我很难过,给了她俩一些钱和衣物。

1211日,高耀洁在村中农家的见闻,如下文所述(摘自《高耀洁回忆与随想》):

2003年冬季的一天,我和两位记者走进某艾滋村,除了犬吠声之外,这里环境非常冷清。刚进村就遇见一对老夫妻……很苍老,白发苍苍,愁容满面,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晒太阳……我们全村3000多口人,一半以上人去血站卖血……俺那四个不争气的儿子、媳妇都去卖血,八口人都因害‘热病’死了……还有六个小孙子、孙女,4个死了,剩下两个也有艾滋病……他们突然嚎啕大哭,老人哭得……很凄凉……哭声增大了,划破了周围的清静……我给了他们一百元人民币之后,匆匆离开了老人的家。又进了两户艾滋病病人的家,每户主人说起话来都在抹泪……有的院子里无人哭啼,因为全家都病死了。”

10. 2003年末:双庙村民与县中医院“谈判破裂”

以下两个有关双庙村民找中医院“算账”的案例,均摘自艾晓明的文章,出自高耀洁所著《血灾:10000封信》。

2003年末,年关将近,双庙480多名认定在县中医院卖血感染了艾滋病毒的患者,因为既没有过冬的衣物又没有过年的粮食而聚集了起来……

腊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左右,四名代表到了柘城县中医院……副院长刘洁说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你们说出个数我向院长反映。代表们说,480个病人,每人最少给二百元,大概十万元吧……

第二天上午,代表们又到了中医院……刘洁说……为了帮助你们过好年关,我们医院准备拿出二十万元进行资助,不过你们必须代表你们村所有艾滋病患者签一份协议,只此一次, 以后不许再追究我院卖血感染艾滋病的事……艾滋病患者及家属再次聚集起来商量这件事。大家一致认为:绝对不能签订永不追究的协议,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能为我们自己讨回这个公道,以后还有子孙后代替我们讨……即使饿死也不能签这样不合理的协议。如果中医院不把这当回事处理的话,等过了年我们天天找他们的麻烦,反正我们都是中医院给害的。

第三天,代表们以又到了中医院。这次院长刘光……说,中医院在你们卖血感染艾滋病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过错。代表们说,你们在1995年底还没有停止私采血,据我们所知,卫生部在1992年就颁发了停止私采血的通知……刘光说,我们直到1995年才接到这份通知,要说有责任是政府的责任。我们医院没有错,如果不服可以去法院告我们……

可是,还没有等双方来到法院,作为谈判代表中的为首者之一,就先接到了乡派出所的传讯证……“咋了?中医院院长告你诈骗!……

 

高燕宁一稿于2016729

 

本站刊登日期: 2016-10-01 19:33:00

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