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爱之家

作者: 高燕宁

2004129日:关爱之家

央视对朱进中的采访2003121日播出后,专程派人将百万善款转至柘城,交由民政局负责代转给遗孤协议为证。1210日,柘城县政府研究决定修建阳光家园,随即看地,1213日动工,31日建成,仅用18天就成的河南第一家“阳光家园”,占地面积31亩。

1958年“大跃进”一般的速度于2003年最后一天成的阳光家园,气势如虹,其首要任务便是迅速“吸纳”孤儿,矛头直指央视百万善款名下的“朱家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河南民间集中抚养始于2003年春,于2003年下半年到2004年上半年为最活跃,基本成型,其主流延续到2004年下半年,支流一直都在,而官方集中供养则初现于2004年初,至下半年才大致成型。也就是说,民间抚养在前,官方供养在后;当“阳光家园”亮相时,当地最困难的遗孤早就由民家抚养半年到一年了。怎么办?拆东墙补西墙,过河拆桥,官进民退。

又是一个“大跃进”的速度。20041月底,阳光家园8公里外双庙关爱之家38名艾滋遗孤“接来”,换言之,关爱之家至少要用8---10个月的时间才能逐步领养到的这38名遗孤,被阳光家园只用不到1个月的时间就全“领走”了!不仅如此,县方同时还对朱进中下“最后通谍”,令其关闭关爱之家,一时成为年初的舆论焦点。

下面这两张图片不是我拍的,而是曾金燕于2005115日发到网上的,原图标题未变:


 

关爱之家被取缔(摄于2004年1月29日,图片来源:曾金燕


 

道别“关爱之家”(摄于2004年1月29日,图片来源:曾金燕

在这两张图片中,着红衣黑格灯芯绒上衣,头戴左右两朵白花的小姑娘,我取名为“哭娃”;着灰蓝羽绒衣,年龄稍大些的女孩(下图左二),我取名“伤娃”;请注意这位穿白色羊毛衫的女孩,在上图中她似乎是还想去安慰一下哭娃,她的腰略呈后弯状,或收背状,我取名为“泪娃状身形”——这样的小姑娘怎么还有能力去安慰同伴呢?再看看下图的她,本人就已经自顾不遐,哭成了泪人一个!而此时的哭娃,已经将上图中用于抹泪兼遮眼的手给干脆拿开了,放声痛哭。

为泪娃抹泪者,朱夫人是也。

12.  2004130日下午:阳光家园

这是一个用高大的铁门紧锁着的地方。那天一共开进去的有两辆车,一辆是我们的车,上面有杜聪、杨婕(后述)、阿俊(智行志愿者)和我,另一辆是当地随行的车。车到大门口,大铁门缓缓开启,似乎只能让开了一条缝,把两辆车放进去,然后便徐徐关上了。


蓝天,红瓦,孤树,河南第一家阳光家园,气贯长虹。(此图是后来补拍的,因我当时就在车里,根本拍不到外景)

车进到阳光家园里,我顺势对遗孤的新家做了一下走访,拍到了一群可能是“心比天高”的小男孩,和他们“志在必得”的神态。

 

一群嘻嘻哈哈的小男孩,少年壮志不言愁。摄于2004年1月30日)

那天我们在阳光家园里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杨婕抓紧时间与孩子们说上几句话。她显然之前见过这群遗孤,否则跟孩子们不会那么容易就说上话。因为上一次的说话地方还在关爱之家,这一次却到了阳光家园,一个虽然新却全然陌生之地,所以故交才更容易沟通,是所谓“心心相通”。我那天就根本说不上话。

 


杨婕跟一位姑娘在说话,其实是在话别。姑娘的表情绝不仅仅是落泪,而是出现了掩饰不住的痛苦。(摄于2004年1月30日)

临别前,姑娘把头埋在了杨婕的怀中,久久无法再抬起久。人们明白,姑娘在痛苦中抽泣,在抽泣中痛苦。对一位已经懂事了的女孩来说,没了亲生父母和自己的家的她,别了再生父母和短暂而温暖的关爱之家,再颠沛游离来到了阳光家园,她只能把杨婕当作自己的母亲,把头深深埋在妈妈甚至大姐的怀中,求得一息安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生离死别,已远远超出一位乡村少女的心灵极限,斯情斯景,斯人斯态,永远是她一生无法释怀的落寞与痛楚。

 
 

阳光家园肯定没有母爱,所以小女才会如此“移情”于杨婕,但这时的姑娘却又没有用双手抱住杨婕,这跟女儿在母亲怀里痛哭还是不一样的。

姑娘是将头轻轻靠在扬婕怀中的。凡是人的身体已经撑不住心灵痛楚的时候,便会出现这样的身心疲软型体态。

我至今仍记得,杨婕离开“阳光家园”时,跟每一位遗孤一一拥抱道别时的感人场景,因为一直生活在大陆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爱的表达方式可以有许多种。只要你真的有爱,就不难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你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爱。

 
 

杨婕与每一位遗孤,一一拥抱道别。女孩的手这时垂放在扬婕身上。

请注意姑娘的与杨婕相拥告别时的身体形态,与杨婕的体态一对比,杨婕的腰是直着的,姑娘的腰是略弯的,呈收背状,这不能用两人可能的身高差别来解释,而这恰恰以是前面提到过的“泪娃状身形”。

同在蓝天下,而金光明媚的阳光家园,却让人出现身撑不住心的身形。

这样拥抱而别的照片,我那天拍了十几张之多;这样的“泪娃状身形”,远不止这张!

即使孩子们从关爱之家来到阳光家园,在条款上不违约,但在精神一定违约了,在道义上一定违约了,在心灵上一定违约了。

杨氏“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们的车回到了大门口,大门再拉开一条缝,把两辆车放了出来,让其自行朝8公里外的关爱之家驶去。

附:对阳光家园李院长采访【摘自《赵天旭报告》(后述)】

这个采访半年后的2004827日,由复旦大学的两位在校学生赵天旭和承红磊做的。采访地点在阳光家园的校长办公室,采访对象为李院长,以县民政局的副局长的身份兼任。因笔者对阳光家园知之甚少,以此补充当地官方的观点。篇幅关系,以下先对部分原文做一下摘录,然后才呈现主要对白。

阳光家园共有八名教师,皆从县城招聘,均中专毕业,其中多为岗王乡人氏。园内有70多名孩子,分四个年级(班)。平均两个老师管一个班,一个老师教两门课,“除了语言课一般都开,但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孩子不多)。上课时有老师辅导,下课后另有九名辅导员可以辅导。保育员原则上按宿舍分工管理。各班期中考试后会开会评奖,外面或上级的附加奖励则主要给其中的某个班。暑假有军训,有运动会。体育器材集中管理,有一个背投式54寸电视机。一位体育老师负责各班每周两节的体育课和每天上午十点的课间操。

防疫站来人做定期体格检查,但不抽血。学生衣袜鞋帽由院方购置,缺啥买啥。夏天一人是两身衣服。(去年)“市委、市政府决定在我们岗王乡建了一个孤儿院,刚开始不是叫阳光家园,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县政府。”共投资260万,其中省里拿点,市里拿的比较多,县里也有配套资金七八十万。

赵::我们参观了校园,比较起以前小学,这里条件很好,有空调设施,温水浴室,都很到位,那么是不是还有一些是院长觉得不足的地方呢?

李:从我的思想认识上,你所说的管理方面,不足的地方,我觉得不存在。在这个地方,我觉得我的孩子带来了,都觉得好。你看这里吃、穿、住还免给学费,孩子一旦磕磕碰碰,这里有卫生室。孩子一旦说哪里不舒服,发烧不对劲,不管刮风下雨,都定点到县医院。

赵:我们还想了解一下在教学方面还有其他说不出的难度?

李:对教育上,像这些孩子因为家庭的缘故,出现了不正常的情况,来到这里,我们也是想让他们得到正常的父爱和母爱。在学习、生活各个方面,关心他们的发展情况。采取封闭式管理,与实地活动相结合。我们还搞联欢活动,4月份搞一次,六月还搞了一次,省里的领导也来参加了“六一”儿童节的活动。

承:听说还有一个叫“一助一”的活动。

李:这个“一助一”,比如团委干部搞的,一个干部帮助一个儿童,也有河南农大,北大附中那个时候来了60多名学生搞“一助一”活动,到现在还有来信。我跟他们讲,你们这些儿童是不幸的,但来到这里也是幸运的,不幸的是你们早早地失去了父母,幸运的是来到这里受到关爱。

赵:这些孩子都是失去双亲的孩子吗?

李:有一部分失去双亲,有一部分是单亲,这里还有是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各种情况都有。

赵:有没有双亲都在,或者双亲都患病在家的吗?

李:这个不多。

赵:那么以后会不会考虑吸收一些是携带者的孩子呢?

李: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是带菌的。我们这里是一个集体活动的场所,对那些孩子来说不是很适合。这里的环境,他不适应,他是在家里面。

赵:每个月给生活补助吗?

李:给生活补助,而且比这里的孩子要高。

赵:这里的生活补助每个月是150元吧。

李:是的。

赵:这些补助是中央电视台赞助的吧。

李:不是这样的,没有赞助的话我们也给150的。还有其他儿童呢?他们赞助的只是一部分。

承:刚才说的那些患病的儿童,他们是在哪里上的小学呢?

李:一般都是在他当地的小学里面上。

承:那上初中呢?还会不会有你说的不适应呢?

李:有上初中的,像双庙在县里也有上初中一年级,两年级都有,那里的情况你叫我说,我就不好说了。

赵:双庙那里的孩子是患病的和不患病的一起的吗?

李: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管理我这个阳光家园。像这个情况你可以到那里去看看。

赵:刚才和几个学生说了一会话,听说一个叫李百万的孩子比较特殊,上了十天课就走了,是比较捣蛋吗,能了解一下吗?

李:他不是说捣蛋,应该说他是有一种精神异常的病,他不喜欢和这边的儿童一块,这边的儿童一唱歌,他就恼,他就烦,他就叫。心理不平衡。

赵:听说夜里不睡觉。

李:夜里不睡觉,别的儿童一有动静,他会打,他就是恼。

承:那有没有请过心理医生看一下,做点交流。

李:……那他还有家里人,监护人,他的生活还是在那里。

赵:他现在是在双庙村是吧。

李:在双庙村。

赵:我们也了解外界社会也很关注,能了解一下那些机构作了哪些关注呢?

李:关注是有,来的多了,北京的电视台,来过。

赵:央视吗?听说电视机是捐的。

李:捐了15台电脑,10台电视机。像平常上学以后,作业做好了,有打球的,有踢毽子的,又打羽毛球的,也有看电视的。

赵:通过这半年的教学经验,有没有发现一些儿童会有厌学现象产生呢?

李:这个我们也不敢说来到这里每个儿童学习都能上去,就像你们上复旦大学,不能说每个人都能上的。也有部分同学对这个学习不太在意,现在,我们也通过各个方面来教育他,积极管理,学校也有规章制度,现在学生挺好。

13.  2004130日傍晚:关爱之家(朱进中访谈)

县里的车陪我们到双庙村里后,与我们的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记得当时好像是一辆白色的桑车,后来听村里人,县里来的车那时一般都不在村里逗留,那天情况特殊,可能算是“例外”了。

我们自行前往朱进中的关爱之家,县里人并不同行。当时天还没开始黑,阿俊发现墙上贴着的“关爱之家”的四个字中的“爱”字有点脱落了,便找了点浆糊,将其重新粘好。

 
 

把“爱”扶正。摄于2004年1月30日)

我听说孩子们的宿舍在楼上,便顺着楼梯上去,想感觉一下遗孤们以前生活学习的情形,结果上楼一看,那一张紧挨着一张,贴满了整整一面墙的奖状,那种气势,一下子就把我给镇住了。其实,奖状就贴在孩子们的“床头”,曾经伴随他们度过了2003年的那个夏天、娜个秋天和那个冬天,进入过梦乡,在梦中笑过,哭过。奖状下,个别孩子的被褥还在,或许还会将这个浩浩荡荡的梦,继承着做下去。

 

 

贴满了整整一面墙的奖状,浩浩荡荡。

从楼上下来,看到朱进中不太忙,我便到他的“家长办公室”兼卧室,跟他聊几句。虽然之前在郑州见过他,但毕竟没怎么交谈,所以,我先跟他说自己来自上海,在复旦教书,是医学院的。那阵子,我们当时的公卫学院院长一看到媒体上说我是“医学院”的就来气,还特地“纠正”过我这种说法,可如果我不这么说,逢人就说自己是公卫学院的话,人家听不懂就挨解释一番,也很费事。

他听说我是上海的,随即说到:“太巧了。我刚刚才收到一封信,是一位上海的女工写来的,还给我寄来了一百块钱。”因信就在手边,他就拿出来给我看。这让我很是为自己生活在的这座城市,有这么一位那么善良,名叫顾秀云,即将退休的普通女工感到自豪,于是便用相机将该信拍了下来。以下我根据照片逐字辨认,将十三年前的那封信加以转述,仅在有些字迹不清地方稍做修匀,以便阅读:

朱进中同志:你好!

首先祝你与你孤儿院的孩子们新年愉快,身体健康!

我是上海的一名即将办(理)退休的产业工人。自从去年底在新闻媒体(《晨报》)上获悉了你们双庙村的情况后,在感慨那些不幸家庭的孤儿时,更是被你朱进中同志及那位东珍艾滋孤儿学校的校长李丹等人的高尚行为所打动。你们是时代的英雄,民族之脊梁。小朱同志,你和李丹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你们崇高无私的品格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你们是好人!愿好人一生平安!

另外我想给予你一点实际的帮助,现寄上一佰元。虽是微薄,杯水车薪,但是一片心意。以后我会尽自己的能力给予你一些资助。但愿随着媒体的曝光,各界的资助会给你们带来实际的帮助。衷心祝愿你们双庙村早日走出困境。

                        

                       礼!

 

2004年元月(?)日顾秀云

 

 



118  上海普通女工顾秀云当年给朱进中的信。(摄于现场)

拍完信后,我跟朱进中做了简短的交谈。他说,因为关爱之家被勒令关闭之事,他曾经专程去过一趟北京,想请央视帮忙呼吁求助,但无功而返。他没有得到自己所最需要的支持。

他说,如果他同意关闭关爱之家的话,县里在阳光家园留了一个管理者的位子给他,让继续发挥自己的余热。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安抚,和拉扰。他拒绝了。

县里在逼他关闭关爱之家时,其中说到的一个理由是:“你是艾滋病人,得的是传染病,不适合办关爱之家。”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说?”朱进中愤愤不平地说。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仍然留在我的脑海中。

他指给我看,“你看,那些大红纸上的捐款人,好多都是当时县里的各级干部捐的!”他说的是实话。图119后方的大红纸上,红纸黑字留有当时县里各级干部、各方群众的捐款名单与捐款数额,这是中国大陆最常见的“光荣榜”之一。如果朱进中的“阳光家园”是非法的,那么多的官员都涉嫌参与“非法集资”“违规筹款”;如朱进中的“阳光家园”是合法的,那县里凭什么硬将其遗孤强行拉走,过河拆桥?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猜县官就是这么回应朱进中的,因为他当时还没来得急告诉我人家是怎么回答他的。据悉,民政部官员说:“关爱之家合情不合法”。那强拉遗孤就是“合法不合情”了?故为阳光家园“拉壮丁”显然是在“维法”,与央视百万善款无关?

当年红军长征路过彝族山区时,刘伯承同彝族首领小叶丹喝血酒盟誓互不侵犯,且双方都遵守了自己的誓言,是为经典,后人津津乐道。据悉,建国后彝族曾专程派人进京重提此事,提请有关方面“勿忘历史”,不料由邓小平出面,在接见彝族代表时回话曰: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在一个经验政治的国度里,“实事求是”乃最高行动纲领,其最大特征莫过于灵活性之无穷大,及其相应的不确定性。对生活在这片大陆的老百姓而言,对近七十来中国社会时常的风生水起说变就变,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邓小平深得毛泽东真传之精髓,那些天天学习“邓选”而驰骋官场者,也深谐其道。

“你能不能以退为进?”这是我对朱进中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建议,似乎是安慰。之所以冒出这句话,是当时的我忽然想起了列宁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退一步,进两步》。朱进中进退维谷,众人一筹莫展,似乎除了“逆来顺受”,别无良策。

 

高燕宁一稿于2016729

本站刊登日期: 2016-10-03 20: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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